微风如面
作者 高伟
发表于 2021年11月

墓室合上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抬手看了一下表——13:31,2021年4月13日,魏老师选定的吉时。仙逝288天之后,李迪入土为安。

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再见了,我的迪兄!知交相送,自此揖别。从今后云天隔绝,生死茫茫,唯有梦里才能相见了。

天光晴朗,春风轻拂,天寿山安宁肃穆。

一只黑白相间的山雀蓦地飞起,从我们头顶掠过。

恍惚间,我仿佛在满山的苍翠中看到了迪兄春风满面的笑脸。

我知道,他含笑走了。

……

算起来,我和李迪相交,已有30年了。

1991年,也是4月,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中华文学基金会和《中国作家》杂志社联合举办第一届红塔山笔会,邀约组织了一个豪华阵容的作家团。我当时年轻,作为中国作协创联部的工作人员负责相关联络组织工作,跑前跑后。

李迪那时好像刚从日本回来,衣品讲究,一身藏青色的风衣,白净的脸上永远是一副墨镜。他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辞职去日本待了两年,参加此次活动算是重返文学队伍。云南是他度过了十三年兵团生活的地方,留下难忘的青春和爱情,重回故地,他觉得一切都那么亲切,每天乐乐呵呵的。团里面汪曾祺老是中心,但李迪是最活跃的一个,一路上,他带来的笑声最多。此团多有云南情结者,某晚,我们一起去寻访往日旧迹。李迪站在他和高洪波当年一起生活和战斗的大荒田旧址,双泪长流,激情缅怀过往的青春故事。他太能说了,一边啜泣,一边口吐华章,悲悲切切地讲了好大一段,让我们一干人儿老老实实地陪着落泪的同时,也都为李迪的“哭戏”功夫惊到了。到了瑞麗畹町,正赶上泼水节,李迪换上了黄黄绿绿的花衬衫,跟着傣族泼水舞的队伍学着跳,比比画画,其态可鞠,显示出他热情、快活的天性,我戏称他“日本浪人”。至今挂于李迪家中的一幅汪老赠他的书法墨宝,幽默而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时刻的李迪——上写八个大字“有镜藏眼,无地藏鼻”,下面一段小笔题款:“李迪眼有宿疾,滇西日照甚烈,乃戴墨镜。而其鼻准暴露在外,晒得艳若桃花。或有赞美其鼻者,李迪掩鼻俯首曰,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席间,偶作谐语。李迪甚喜,以为是其滇西之行之形象概况,嘱为书之。一九九一年四月下旬汪曾祺记”。

那一年,李迪43岁,站在云南炙热的阳光下,花团锦簇,情致勃发,欢声笑语,有着一个盛年男人最好的样子。

我和李迪一见如故。我喜欢李迪身上那种热忱、开朗,遇事替人考虑的善良,虽然他长我很多,而且成名很早,但他没有一点架子,说话办事,满满的热络劲儿。我俩投缘,15日夜走滇境,我们一直同住一屋,无话不谈,越聊越投机,说到开心处,嘎嘎地乐。自此哥俩结缘,成为一直来往的莫逆之交。

李迪热爱生活的态度,乐于助人的古道热肠,还有作为北京人的接地气,都令我这样一个居京生活的南方人欢喜,愿意亲近他。每当我为一件具体事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常常会打电话咨询他,电话那边,他总是开口三分笑意:“呵呵,你怎么着啊?”尾音总是拉得很长, 口气里透着亲热,乐乐呵呵地帮你分析,出主意,常常是一通热聊,尽兴乃收。

2014年,我从作协机关调任二级单位任职,面对重大抉择,我茫然无着,踌躇不前,难下决断,晚上11点多抓起电话,跟他讨教。他不慌不忙,一五一十地开始帮我分析、疏导。别看迪兄是体制外的自由作家,他对机关的那点事情门儿清,对具体的情况和人情世故也都拿捏得很到位。这一通电话,一直聊了三个小时(他开玩笑说他的这种参谋是“常青指路”)。无论如何,和他聊完之后,我总有一种慰藉流过心头。每次放下微热的电话,我都会留在他传递的快乐中兀自微笑。真正的友谊就是如此,它默默地存在着,在寻常的来往中给人以支持和滋养。偌大的北京城,李迪的存在,让我温暖而心安。但我并不想在此用“良师益友”这样的陈词来套用我和李迪的友谊,因为李迪从不以长者自居,他的心比我还要年轻,充满活力,更多的时候我俩是亲密无间的哥们儿,是心意相通的兄弟。这么多年,我一直称他“迪兄”,甚至我也学着李迪的口吻,一口一个“小魏”“小魏”地叫着李迪夫人魏老师,浑然不觉有何不妥,至今不改。

20世纪90年代初,正值下海经商大潮,日本归来的李迪算是作家中的富人(我们称他“寓公”),自然不甘寂寞。记得笔会之后不久,李迪在地安门的服装店就开张了。中国作协当时在沙滩办公,离得也近,下了班我就过去看他。其时的李迪,忙着布置门面,招人、进货、应承客人,不亦乐乎,俨然一副北京倒爷发家致富的架势。我一半欣赏一半疑惑地看着忙碌的李迪,心想:如此潇洒快活的迪兄,今后还会写出《傍晚敲门的女人》那样的作品吗——我哪里想得到,彼时爱着花衫的他,多年之后会成为永远的红衣李迪呢?现在想来,那是李迪创作的一段困顿期,他虽然笑呵呵的,但内心其实是苦闷的。

迪兄的服装店没开太久就关门收摊了。从此他专心写作,也更加“靠拢组织”,积极参加作协的活动。第一届红塔山笔会之后,我和李迪又一起参加了第二届、第三届,以及后来无数个同行的文学活动。我在创联部工作,经常组织作家出外深入生活和采风,有合适机会我就会叫上他。迪兄的采风文章来得快,写得活,有他特有的语言风格,动情时催人泪下,俏皮处又令人忍俊不禁、开怀一笑,许多报纸都愿意用他的文章。与他同行,总会多出许多快乐,一路上我俩总有说不完的话,逗不完的乐。

2009年11月,中国作协和公安部联合组织“中国作家进警营系列活动之走进公安监管场所”,我把迪兄叫上了,他一向对公安司法题材情有独钟,自然开心有这个机会。果然,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丹东看守所这个素材,回来之后,他又独自数次重返丹东补充采访,创造了七下丹东看守所的佳话,写出了长篇报告文学《丹东看守所的故事》(后来改编成30集同名电视连续剧),一团作家,独他出了一个有分量的作品,抱了个大金娃娃。2011年9月,中国作协创联部在丹东举办李迪深入生活现场座谈会,高洪波、张策等许多重量级嘉宾到场,我借着迪兄的抬举成为那次会议的主持。迪兄有一种本事,总能通过他的深入生活,很快和他采访所在地的上上下下打成一片。他的这次采访写作,上至公安监管局领导,下至看守所的普通干警,深得他们的尊敬和喜爱,在丹东的那几天,我们仿佛被周围干警的热情包裹着,亲眼见证了迪兄与他们水乳交融、亲如一家的关系。

自那之后,迪兄一下子找到了感觉,似乎更加自觉地深入生活,注意从生活中寻找创作素材和灵感。创作上也明显火力全开,像《血色兰花》等作品都是此时陆续推出。看到迪兄重新找回状态,我为他开心,开玩笑说他是“铁树开花”,他则嘿嘿地笑而不语,我知道,他会暗地里加油的。

作为好友,我总是迪兄创作第一时间的分享者。每次迪兄发来他的新作时,我都分明感到他在等待着我的回应,一俟我写了感受回过去,他立马热切地回复,享受着一种灵魂契合的欢愉。当然,有时他也很在意我的意见,从善如流。

2013年秋天,他写了一个以真实人物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在电话里把创作缘起说了一遍。这是迪兄在理发时从发廊女老板那里听来的故事,讲述的是这个叫菊儿的女孩曲折命运的成长史。小说我读了,哭得稀里哗啦的,迪兄笔下的煽情本事再次让我折服。但我对小说的题目《我的眼泪为谁飞》不以为然,觉得流俗。不想这随口一说的话,竟让迪兄记住了。忽一日,我在恩施出差,正在汽车上,接迪兄电话,说:“你不是说那篇小说的题目不满意吗?正好想趁出书换个题目,我这会儿在作家出版社这儿,正定封面呢,你抓紧想一个,有好的马上发过来,赶紧的!”我的天哪,这叫一个急啊。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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