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与江南精致文化的复兴
作者 郑培凯
发表于 2021年11月

说起江南精致文化,最为人所熟知的,大概就是昆曲了。尤其是对于从未到过江南的外国人来说,他们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昆曲表演,不必到江南旅游,也能感受江南的精致生活形态和秀美园林,多少体味白居易说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或是苏东坡说的“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自晚明以来,昆曲就展现了中国表演艺术的精粹,也从中显示江南精致文化的精髓。昆曲舞台演出看似很容易:纯净的舞台,只有一桌二椅,所有表演的精彩之处,都在演员身上,讲究所谓的“四功五法”。这样的一种艺术展现,将审美体会凝聚在演员身上,就表现出一种长期累积的文化情怀和人文处境,只要传统不断,即使历经劫难,还是可以“戏以人传”,在适当的环境继续发扬光大。

今天和大家讨论“昆曲与江南精致文化的复兴”。我想大家看到“复兴”一词,就知道涉及的不止是昆曲与江南精致文化的辉煌过去,也会讲到历史进程中的兴衰,以及在当前二十一世纪的背景下,昆曲与江南精致文化经历了近代的战乱动荡与社会转型,如何可能重新兴盛。

说到“精致文化”,首先有一些概念需要厘清。文化的“高雅”和“通俗”,能不能并存,是近代文化人经常纠缠的问题。昆曲作为传统精致文化的代表,更困扰了现代知识阶层向西方寻求真理的主观愿望。在现代中国人向往平等博爱的潜意识里,总希望撇清自己与“封建传统”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定往昔阳春白雪的怀旧情绪。然而,从长远的历史文化发展来讲,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各个阶层、不同的族群、不同的面向,都有其重要性。文化艺术除了当下的普及,还需要长远的可持续性发展与提高,否则文化的整体力量何在?文化传统的更新与转化的动力何在?所以我们对文化审美的讨论,不能急功近利,只看当前,要把文化艺术放在历史的长河里来理解。

从个人的生命周期来看,一生很短,但是一个人生活的文化环境,却是经过千百年传承衍变的。过去中国的文化艺术长期在农耕社会中成长,而近三百年来,西方社会经历科学革命与工业革命等一系列变革,在国力上称霸全球。所以,当西方现代文明与中国传统文明相遇时,西方在军事、政治、社会结构上占据了优势,使得中国文化遭遇了巨大冲击。这并非是中国文化传统的罪过,而是农耕文化进入工业社会必然面临的问题。清末以来,改良派与革命志士,强调必须颠覆原有的文化传统,向西方学习,甚至全盘西化,而固守传统的保守人士被批为腐朽落后,成为批判打倒的对象。经历了一两个世纪之后,我们平心静气回顾这段历史,知道当时的文化精英在国家危亡之际,只看到船坚炮利是生存之道,无暇顾及文化传统的存亡。于是,精致高雅的艺术,特别是昆曲,被视作腐朽的忸怩作态,上千年累积的文化传统都成了必须“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无病呻吟。这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历史问题,是涉及特定历史阶段的文化关怀。

我个人研究文化史,今天讲的其实并非昆曲本身,而是昆曲与精致文化的关系,探讨历史文明发展的意义。纵观历史,人类文明到底是在追求什么?最基本问题的答案就是,追求美好、幸福的生活,探求精神领域的满足与提升。文化艺术的精致化,就是精神领域的美好追求,只要不涉及对人的剥削压迫,便是天经地义的文明发展方向。

昆曲是表演艺术,同时它又不只是表演艺术,其中浸润了中国文化传统的诸多精粹,融合文学、音乐、舞台表演的审美追求。许多人现在研究昆曲,称昆曲为“百戏之母”,其实并不恰当。昆曲之前有北杂剧、南戏文等剧本与舞台传承,从宋朝就开始普遍存在。昆曲不是中国戏曲的“母亲”,应该称为“百戏之模”才对,是表演艺术的巅峰与模范。我们现在经常听到昆曲、昆腔、昆剧、水磨调等不同说法,容易引起混淆。其实,“昆曲”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过去说“昆曲”,就包括了唱曲与演剧。近代研究者讲求精确,为了避免误会,区别了歌唱与表演,将过去泛称“昆曲”的戏曲传统一分为二,把舞台剧目演出称为“昆剧”。至于“昆腔”一词,使用者言人人殊,也容易造成混淆。有人指出,“昆腔”是元朝时昆山人发展出来的唱腔,把昆曲的发轫时期上溯到元代。这个说法也颇有问题,因为昆山地方有其方音,而昆山人唱歌应该可以溯自远古,昆山有其独特声腔,但不应当作为“昆曲”的肇始。

这里牵涉中国文字的特殊性,语言与文字在不同地域的读音与腔调,并不完全一致。汉字不同于其他文明的拼音文字,汉字是表意文字。自秦始皇統一文字之后,人们的书面沟通用的都是统一的文字,可是在日常交流中,各个地方的方言发音都不同。戏曲演唱都是根据剧本的,但不同地域有各个地方的腔调,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能说昆山人唱曲有其独特腔调,就是“昆曲”中昆腔的出现。我们现在说的昆曲曲唱,不是泛指昆山人以昆山音或昆山腔来唱曲,而是专指“昆曲水磨调”,或“昆腔水磨调”,这是明朝嘉靖至万历年间,大音乐家魏良辅及其团队,总合南北曲,发展出的一种最悠扬、最符合当时精英审美的曲调,而且对于音乐表达而言非常精致。它是苏州地区发展出来的声乐腔调口法,在填词押韵时,按照中原音韵来押韵,但唱曲的腔调则有苏州方音的悠扬流丽。昆曲是雅调,与经典文学剧本以及表演艺术配合,是声乐艺术的升华,属于文化精英对艺术的追求。

戏剧在西方出现得极早,古希腊时的悲剧就已具有了戏剧的基本要素。中国比较完整的戏剧形态则是在宋金时期发展出来的。北方流行杂剧,浙江南部、福建北部则是南戏文的主要流行地区。到了明代,南戏开始流行全国。现在中国的各种地方戏,都受到过南戏文的影响。北杂剧结构严正,一般是四折,一个主角从头唱到尾,其他人物都是陪衬;南戏文则铺展得很长,经常有四五十折,角色更多,情节更多变。打个比方,北杂剧像电影,南戏文则像电视连续剧。昆曲作为南戏的支裔,以昆腔水磨调为曲唱基础的戏曲演出,到了十六世纪才成形,但时间的早晚,并不妨碍昆曲成为中国雅致文化的代表,也没有必要一定要上溯到元代或古已有之,才有其艺术地位。

昆曲勃兴,有其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天时与地利,反映在晚明江南社会经济的蓬勃发展。苏州作为江南文化的中心,经历了六朝金粉与唐宋繁华,虽然难逃几番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基本上还能保持厚实的底蕴,衣食丰足,生活中充满了逸乐情趣。只在元明之交陷入群雄争斗,连番兵燹战乱,朱元璋定鼎江山之后,针对苏州进行严苛压制,苏州才由奢华转而俭蹇,凄风苦雨了好几代。从明初到嘉靖年间,朝廷对江南地区经济文化的控制逐渐松绑,江南的繁华也渐次恢复。到了十六世纪,江南的城镇网络也已形成,以“长江-大运河”为十字轴心,连接太湖和鄱阳湖及周边河道水系,遥相配合十六世纪早期全球化的地缘关系。苏州、杭州、南京等大都市成了全国的经济辐辏,更领导了文化风气与艺术探索的方向。

十六世纪以后,江南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在早期全球化发展进程中,白银大量流入中国,繁荣的市镇大量出现,中央集权的管治逐渐松弛,人们的生活方式开始偏于享乐消费。江南作为先富起来的地区,文化、艺术、娱乐的形式也开始变得多种多样。与此同时,儒学思想也开始出现一些新的开放意识,比如阳明学派提倡的个人自主意识,就解放了思维。阳明学派强调致良知,认为每个人都有良知,要通过自己的本心,来理解圣人之道。明初政府提倡官方的程朱理学,道德规范比较严谨;阳明学在晚明大行其道,提倡每个人心中都有成圣因子,鼓励人人发掘自身的才具性向。阳明学的泰州学派支裔呼吁解放良知,流布最广,重视个体与主体性,常提到“赤子良知”“天机泠如”“解缆放帆”等,直接造成一种思想解放,汤显祖就深受影响。明亡之后,许多人归咎于晚明风气放荡,黄宗羲就在《明儒学案》中批判泰州学派,指其“坐在利欲胶漆盆里”,过度追求个人私欲,纵情声色,导致保卫国家民族的集体意识的丧失。

从政治角度来讲,过去学者如钱穆,就认为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因为体制是洪武、永乐定下来的极端专制集权。诚然,明代的开端确实十分严苛,特别针对江南士大夫阶层。太祖和成祖都嗜杀残暴且独裁,以苏州为重点打击对象,不遗余力,同时进行经济生活的压迫剥削。但到弘治、正德年间,朝廷已经不再有雄才大略的皇帝,中央集权的力度开始松弛。嘉靖皇帝沉迷于道教丹术,无心政事;万历近四十年不愿上朝;天启则热衷于木工手艺,听任宦官横行……明代中叶之后政府的实际运作,对百姓日常生活的影响大为减弱,有别于之前洪武、永乐朝的严苛压制,也不同于之后清三代康雍乾的思想管控。虽然明代后期皇权管治平庸低能,宫廷政治紊乱不堪,但经济与文化还可以在相对自由开放的风气中持续发展。

这种吊诡的历史现象,可以從晚明时期撰写的地方志看出。嘉靖、万历以来撰著江南地区方志的作者,已经感受到当时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如嘉靖《江阴县志》载:

国初时,民尚俭朴,三间五架,制甚狭小。服布素,老者穿紫花布长衫,戴平头巾。少者出游于市,见一华衣,市人怪而哗之。燕会八簋,四人合坐为一席。折简不盈幅。成化以后,富者之居,僭侔公室,丽裙丰膳,日以过求。既其衰也,维家之索,非前日比矣。

在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明初的简朴风气逐渐消失,百姓开始追求富裕奢侈的生活。在某些传统人士眼中,这是在僭越政府规定的节俭原则,就感觉世风日下了。

万历《上元县志》记载:

甚哉风俗之移人也。闻之长者,弘、正间居官者,大率以廉俭自守,虽至极品,家无余资……嘉靖间始有一二稍营囊橐,为子孙计者,人犹其非笑之。至迩年来则大异矣。初试为县令,即已置田宅盛舆,贩金玉玩好,种种毕具。甚且以此被谴责,犹恬而不知怪。此其人与白昼攫金何异?

这是批评嘉靖之后的官员,操守远远不如弘治、正德的清廉,刚当上县令就开始置办田产,买入古玩,竞为豪奢,累积财产,只顾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遭受指责,还不觉得为官贪婪有错,恬不知耻,这和大白天抢钱有什么不同?统治阶层的精英如李乐,是太湖周边的嘉兴桐乡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就在《见闻杂记》中说,天下最好的事情应该是喜欢朴素,不图艳丽。他目睹社会经济的变化,看到老百姓都身穿绫罗绸缎,让他忧心忡忡,担心富裕繁华会败坏人心,衍生奢侈贪渎风气,出现社会乱象:

厌常喜新,去朴从艳,天下第一件不好事。此在富贵中人之家,且犹不可,况下此而贱役多年,分止衣布食蔬者乎?余乡二三百里内,自丁酉至丁未年,若辈皆好穿丝绸、绉纱、湘罗,且色染大类妇人。余每见,必叹曰:此乱象也。

杭州的情况也近似。万历《杭州府志》载:

五十年前,杭人有积赀巨万,而矮屋数椽、终身布素者。今服舍僭侈,拟于王公;妇人妖艳,得为后饰。甚至贱金银而争侈珠玉。每吉凶会聚,盈头皜素,有识者知非吉祥……嘉靖初年,市井委巷有草深尺余者,城东西僻(地),有狐兔为群者。今民居栉比,鸡犬相闻,极为繁(华)。但民杂五方,全无藏盖。生齿既众,贸易日多,利息既分,生计日薄。通都大衢之中,虽铺张盛丽,多贷客货,辗转起息……

嘉靖万历以来,江南经济繁荣,杭州市容也发生变化,大兴房地产,商业发达,租赁贸易都成了生财之道,欣欣向荣,完全是商业社会了。

随着经济繁荣,饮食也进一步丰富,而且奢华起来。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就讲到松江宴饮习惯的变化:

余小时见人家请客,只是果五色、肴五品而已。惟大宾或新亲过门,则添虾蟹蚬蛤三四物,亦岁中不一二次也。今寻常宴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必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前有一士夫请赵循斋,杀鹅三十余头,遂至形于奏牍。近一士夫请袁泽门,闻殽品计百余样,鸽子、斑鸠之类皆有。

经济发达与社会繁荣,激起一些有深刻反思能力的文化精英,脱出儒家正统思想的束缚,就经济谈经济,探讨财富累积的根源与社会分配的意义。松江人陆楫(1515-1552)生活在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从他自身的观察与体会,认为经济发展的根源是财富的流通,因此大力提倡消费。中国历史上有两部正式提倡消费的理论著作,认为奢侈花费可以提升社会繁荣,对整体经济是一种良性的刺激。一次是在战国时期的齐国,托名管仲的《管子·侈靡篇》;另一次就是万历年间陆楫写的《禁奢辨》。陆楫指出,整体经济的发展与社会繁荣有关,可以提高各个阶层的生活水平,解决非农群众的就业机会,增加下层人民的收入:

论治者,类欲禁奢,以为财节则民可与富也。……吾未见奢之足以贫天下也。自一人言之,一人俭则一人或可免于贫;自一家言之,一家俭则一家或可免于贫。至于统计天下之势则不然。治天下者,欲使一家一人富乎,抑将欲均天下而富之乎?

陆楫的说法,从经济整体出发,认为富人奢侈可以带动经济,把多余的财富花费到社会上,没有什么不好。从一个人或一家人的角度来讲,节俭是好的,可以累积个体财富,但从整个经济体系来讲,多余的财富不再流通,不能让贫穷的群众分一杯羹,对社会繁荣不见得是好事。他特别指出,全国以苏州、杭州最为富庶,也最为奢侈,是其他简朴地区望尘莫及的。苏杭地方的奢侈现象与经济繁荣有关,与财富自上而下的流通有关,因为:

势使然也。今天下之财赋在吴越,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日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而逐末者众也。

他以旅游为例,阐释了这个“势”的作用,强调奢侈消费可以带动地方经济,使得富人的财富得以流通,造福本来处在贫困边缘的群众:

只以苏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时而游,游必画舫、珍馐、良酝、歌舞而行,可谓奢矣。而不知舆夫、舟子、歌童、舞妓,仰湖山而待爨者,不知其几……彼以粱肉奢,则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纨绮奢,则鬻者、织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谓“通工易事,羡补不足”者也。

陆楫的经济观,颇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英美保守自由经济提倡的“Trickle-down economics”,让富人少缴税,多累积财富,尽情享受,多消费,多侈靡,以此活络经济,让穷人增加就业的机会。当然,两者之间的社会经济结构完全不同,陆楫探讨的是在农耕社会经济环境下,如何通过消费来刺激城市的非农经济。这与现代英美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企图通过跨国资本,囊括全球财富,为富豪谋求更高利润,同时解决贫困群众就业的社会问题,有着历史性的差别。不过,只从奢靡消费而言,陆楫的说法有助于财富流通,显示了晚明城市经济商品化的倾向。

《古今图书集成·苏州府部汇考八·风俗考》就记载了苏州人闲适奢靡,赏花邀月,醉心追求精致情趣的生活情态:

吴人滑稽,谈言微中,善谐谑,又多闲情韵事。如饮酒则严觞政,试茶则斗茶具,手谈则讲奕谱,垆必求宣款,砚必贵端溪,图章必求冻石,装潢卷轴必做宣和遗式,旁及艺兰种菊,能谙物性燥湿寒暖之宜。

吴人好游,以有游地,有游具,有游友也。游地则山水园亭,多于他郡;游具则名酒嘉肴,画船箫鼓,咄嗟而办;游友所谓清客也,工为声伎,富室朱门,相引而入。花晨月夕,竞为胜会,听者为之移情。

旅游业促进消费,这对于晚明时期财富流通与社会繁荣,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晚明旅游风气很盛,有官员宦游期间的游览,有平民百姓进香参拜的旅游,也有富庶人家游山玩水的娱乐。当时出版了许多名山胜景之类的书籍与图册,很像今日的旅游导览,显示了社会富裕之后,人们休闲玩乐活动的流行。

更值得注意的是,人们把畅游山水之乐收进自家的园囿,在高墙大院之内享受清风明月的乐趣,为此而建造雅致的园林。江南园林的营造在晚明十分兴盛,成为士大夫休闲与诗酒风流的实体空间,同时也是心灵审美的创意空间,让社会精英得以享乐怡情,发挥天人和谐的艺术想象。园林的天地,是围墙之内的美景,可供人们赏心悦目地游览,也可以是心灵审美的延伸,在市廛之中构筑理想的乐园,展现雅致的悠游境界。园林就不只是单纯的休闲空间,也是艺术心灵翱翔的环境,正是昆曲演出最优雅的场地。汤显祖《牡丹亭》描绘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正是如此,而《红楼梦》写林黛玉在大观园听曲的心醉神驰氛围,更是昆曲审美境界的极致。

这些繁华的变化,是否直接导致文化与艺术的流变,当然不是几句话说得清的。但是,社会风尚的奢靡与物欲崇尚的普遍,造成生活习惯的改变,并因此而讲求细致的享受与精致的品位,逐渐成为明末文人雅士的流行风气,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对物欲的追求与讲究,是否会转成品位的精致化,乃至于艺术境界的提升,当然不是单纯与必然的发展趋向。而是通过许多艺术心灵的精神内化,在品味过程中,才由原本强调感官享受的乐趣,转化成精神境界的认知体会,并与艺术传统的想象脉络相呼应。昆曲的成形,正是物质繁华与精神审美追求的结合,在江南文人、音乐家与从事表演的艺人携手创作之下,共同创造的划时代美丽风景。

昆曲的精致优雅与苏州园林的审美情景,是里与表、动与静的一体两面关系。晚明到清初是昆曲发展最兴盛的时期,而最精彩动人的表演,一般是曲师调教的家班,在名士雅集的园林中展演的(可以参考张发颖《中国家乐戏班》、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府买了一些小姑娘,找了著名的曲师,调教她们演戏,为大观园的良辰美景,增添赏心乐事。《桃花扇》里描写的也一样,李湘君这样聪慧的丽人,也在园林美景的青楼环境中,接受名师苏昆生的调教,掩映于亭台楼阁的光影之中,学唱《牡丹亭》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我们可以通过《陶庵梦忆》作者张岱的生活,管窥晚明江南的精致文化。随着明亡,张岱成为国破家亡的遗民,晚年回忆虽然充满凄凉,却仍然耽情于往昔的繁华情景,在逝去的追忆中低徊晚明的精致文化。他在《自为墓志铭》中说: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在他的《陶庵梦忆》中,有一篇“张氏声伎”,说到自己家庭从万历年间,开始沉迷于戏曲演出:

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以张彩、王可餐、何闰、张福寿名;次则武陵班,以何韵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则梯仙班,以高眉生、李生、马蓝生名;再次則吴郡班,以王畹生、夏汝开、杨啸生名;再次则苏小小班,以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顾竹、应楚烟、杨騄駬名。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童技艺亦愈出愈奇。

张岱所说家中纵情声色的情况,是万历以来士大夫奢华生活的普遍现象。他提到的父执辈也都蓄有家班,倾情于戏曲艺术观赏揣摩,精益求精,自然就提升了昆曲精致审美的水平。

昆曲出现的社会经济背景,就是嘉靖万历期间的繁华景象,使得精致的表演艺术在苏州如鱼得水,结合了文学经典剧本与优美的水磨调音乐,为中国戏曲创造了一个新纪元,也为江南精致文化的复兴展示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明朝初年,舞台表演有森严的禁令,演戏不能涉及皇家与道德偶像,以免亵渎淳朴的社会风化,颠覆统治阶级的道德秩序,但却鼓励道德教化,准许演出提倡忠孝节义的戏剧:

凡优人搬做杂剧、戏文,不准装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妝扮者,与同罪。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洪武三十年《御制大明律》)

王阳明讲“致良知”,虽然导致个人思想自由开放,但还是强调向善的社会道德观,对戏曲演出放任欲望的倾向是反对的:

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传习录》)

明初以来一直道德挂帅,只准演出道德劝善的戏剧,是官方与统治阶级口径一致的态度。到了嘉靖年间,随着经济繁荣,社会开放,风气逐渐奢靡,也就出现了不合道德规约的戏曲娱乐演出。南戏剧本广泛流行,各地展演的方式配合地方唱腔,在江浙一带就陆续涌现嘉兴海盐腔、绍兴余姚腔、宁波慈溪腔、台州黄岩腔、温州永嘉腔,不一而足,让统治精英感到忧虑:

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弟子”,虽良家子不耻为之。其扮演传奇,无一事无妇人,无一事不哭,令人闻之,易生凄惨。此盖南宋亡国之音也。(陆容《菽园杂记》)

嘉靖万历年间关于戏曲流行的记录,虽然呈现的角度有偏颇之嫌,基本上是批评民间流行戏曲泛滥,各地按照地方的喜好唱戏,但也显示了南戏出现各种地方腔调的演唱情况,基本上脱离了官方习惯的北曲唱法。现代学者研究南戏,经常提到所谓的“明代四大声腔”,其实并不能反映南戏唱腔流行与演化的真实面貌。“四大声腔”的说法,是近五十年来研究戏曲的学者提出的,与晚明当时人的提法不尽相同,如昆腔水磨调的创始人魏良辅就说:

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

魏良辅举出的南戏唱腔是五个,现代学者为什么不说“五大声腔”呢?

其实,明朝戏曲学者讲到当时戏曲腔调的变化,并不拘泥于“四大声腔”。明末苏州音律学家沈宠绥就观察到,唱曲必须考虑到“字”与“腔”两个面向。中国文字与语言发音,有一体多元的倾向,作诗填词以及填写曲文,要合辙押韵,按照叶韵规律来创作,但各地方音不同,唱曲就会发生变化,与地方曲调配合,南戏广泛流传在不同方音地区,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词既南,凡腔调与字面俱南,字则宗洪武而兼中州。(沈宠绥《度曲须知》)

唱戏总要唱出字来,戏曲曲文的撰写基本是跟随中州韵。北宋时的中州是今日的河南开封,南宋首都则是杭州,但还是沿袭中州韵。明朝建国,朱元璋把国都建在南京,重新调整出洪武正韵,背景却还是中州韵,所以,到了明朝南戏曲词基本用的还是中州韵。然而,字跟腔是不完全一样的,在不同地域演唱的戏曲,腔调就会发生变化,依腔行韵,口法就出现各种花样:

世换声移,作者渐寡,歌者寥寥,风声所变,北化为南。曲山词海,于今为烈。而词既南,凡腔调与字面俱南,字则宗《洪武》而兼《中州》,腔则有“海盐”“义乌”“弋阳”“青阳”“四平”“乐平”“太平”之殊派。虽口法不等,而北气总已消亡矣。(沈宠绥《度曲须知》)

沈宠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音乐家,按照他当时的观察,根本不存在“四大声腔”,而是各地有各地的“腔”,而唱腔的流行也会反馈到剧本的撰著。

在诸多戏曲腔调中,海盐腔在嘉靖年间流行大江南北,是昆腔水磨调出现之前最流行、最优美的腔调:

万历以前,士大夫宴集,多用海盐戏文娱宾客。若用弋阳、余姚,则为不敬。(张牧《笠泽随笔》)

《金瓶梅词话》中演唱的戏曲,多为海盐腔,因此可推断出《金瓶梅词话》写作时间是嘉靖朝到万历初年。我写过一本书《茶余酒后金瓶梅》,通过喝的茶与酒可以反映人们所处的时代,戏曲唱腔也一样。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流行风尚,而风尚的变化经常在二三十年间,就会出现新生事物,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汤显祖曾经指出,在万历年间流行的诸多戏曲唱腔中,江南以昆山、海盐为雅韵,因为唱法悠扬静好,阳春白雪,而弋阳腔一脉则是俗调,因其大锣大鼓,喧嚣吵闹:

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

万历以前多用海盐腔,之后有魏良辅的出现,创新了水磨调的昆山腔,改变了南戏演出的生态,在士大夫上层阶级成为雅致生活的新风尚。魏良辅生活在苏州太仓,是极好的音乐家。他对于南、北曲非常了解,跟许多苏州昆山地区的音乐人在一起,借鉴了北曲的精华,吸收海盐腔、余姚腔、江南民歌小调等,综合发明出水磨调,开创了一个新的传统,这就是昆腔水磨调。新传统蔚为风尚,作为典范流传到后代,历久不衰,是因为艺术追求的极致,不会轻易遭人摒弃,就像我们今天依然陶醉于十八九世纪的西方经典歌剧,不会去擅改莫扎特、威尔第、普契尼。我们对待唐诗宋词也一样,不会因其古老而弃之如敝屣。这也是昆曲在当代可以复兴的基础,因为它具有精致高超的艺术性。

魏良辅团队创造出水磨调之后,水磨调旋即流行于士大夫风雅人士的雅集,使得其他腔调难以立足,昆曲就此变成在当时中国戏曲中最高雅、最受人追捧的艺术形式。苏州文化底蕴深厚,在晚明统领了文化艺术的风尚,成为四方效法的模范,于是昆曲也就水涨船高,风靡一时。当时有昆山文人梁辰鱼,受到魏良辅昆曲水磨调的启发,创作了一部戏剧《浣纱记》,讲述勾践复国及西施与范蠡遨游五湖的故事,是最早完全配合昆曲水磨调的戏剧,极享盛誉,使得创新的昆腔广为流传。昆腔作为歌唱口法的形式,原来只停留在清唱阶段,到了梁辰鱼,才与魏良辅的创新音乐合作,创作成戏文,让昆腔成为舞台表演的主流。顾起元是万历年间的重要文人,他说昆山腔:

较海盐又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长,延至数息。士大夫禀心房之精,靡然从好。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本北曲,不啻吹篪击缶,甚且厌而唾之矣。(《客座赘语》)

昆曲在明代中叶之后,因魏良辅创制的水磨调,风行一时,独占南戏传统的鳌头。由苏州传播到江南各地,再由江南散布到全国,备受上层精英赞誉喜爱。文人雅士竞相创作剧本,以昆腔水磨调作为演唱的模式,推波助澜,把水磨调的优雅,通过各种戏剧情节的展现,发挥得淋漓尽致。除了水磨调音乐的优美动听之外,文辞隽美的传奇戏文大量出现,以高雅的文学性、音乐的艺术性、表演的精彩,配合戏剧人生的生活性,把昆曲推上了中国戏曲舞台的巅峰。

《扬州画舫录》 〔清〕李斗撰,清乾隆六十年自然庵刻本

南戏发展脉络,从宏观的社会影响来看,弋阳腔的影响最大,尤其是带动了各类地方剧俗调的勃兴,群众喜闻乐见,趋之若鹜。汤显祖讲弋阳腔一脉“其调喧”,指出通俗戏曲最能提供感官刺激,最为广大群众喜爱。弋阳腔影响的花部乱弹,虽然难入精英士大夫审美的法眼,却如雨后春笋,茁长于民间舞台。由于粗犷通俗,是下里巴人的娱乐爱好,这也是各地剧种都与南戏有密切关联的历史原因。从戏曲发展史广度及民间文化娱乐的广泛传播来看,弋阳腔的影响超过昆腔。但是从精致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昆腔水磨调的审美境界,超群绝伦,一直受到文化精英的青睐,是戏曲演艺的艺术典范。

昆曲在乾隆末年之后慢慢没落,原因是多方面的。戏曲史讨论昆曲在清代的衰微,往往只强调乾隆之后花部乱弹兴起,取代了昆曲的地位,其实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且不是主要的原因。昆曲是雅调,是士大夫精英喜好的阳春白雪;花部乱弹是俗调,是民间流行的地方戏。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河水不犯井水,不应该出现俗调兴起,雅调就一定衰落的现象。《扬州画舫录》记载乾隆时期“花雅争胜”的情况,不是昆曲与地方戏打擂台,一方要把另一方打趴在地,而是形容盛世繁华、花团锦簇的现象,说的是各类剧种繁兴,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昆曲在清代的衰微,更主要原因的是清廷钳制思想,造成艺术思维陷入荆棘网罗,无法自由翱翔在神思想象的天际。晚明开放风气与高雅品位的艺术追求,在清三代专制高压的政治环境下逐渐萎缩,士大夫精英的探索精神受到遏抑,不再海阔天空,鸢飞鱼跃了。

康熙时期的《长生殿》与《桃花扇》,虽然尽量避开国破家亡的悲痛,以收敛的忏悔意识升华为艺术追求,却已是晚明遗风的招魂之作,无法畅意发抒故国之思。洪昇《长生殿》在家中演出,遭人告发,扣上国殇期间肆意娱乐的罪名,以致他蹉跎一生,留下“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的遗憾。雍正、乾隆时期,文化政策加深控制,表面施展对汉族精英的怀柔手段,实际则大兴文字狱,持续了改朝换代之后的思想管控,造成文化艺术遭到阉割的后遗症。虽然清廷宣称满汉一体,但现实情况很清楚,汉族精英口说圣主英明,逾越前朝,却心知肚明,人人自危,“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清朝钳制思想,不仅打击反满情绪与抗争,更是制造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忌讳,筑起围困思维的铜墙铁壁,以致雅致文化的创新空间消失,自由探索意识式微。到了嘉庆、道光之际,晚明开始孕育的开放创新的氛围,已经丧失殆尽,才会使得龚自珍抱怨神州大地的整体精神面貌,是“万马齐喑究可哀”,遑论高雅的昆曲艺术。

没有自由开放的文化环境,思维的触角受到钳制,艺术探索与创新一定有所限制,无法容纳“为艺术而艺术”的向往。昆曲作为小众文化的白眉,本来就是少数精英在良辰美景之中,精心莳育的琪花瑶草,或许孤高自赏,但从文化探新的角度来看,却绽放了探索性艺术创作的艳丽花朵,是开创文明新局面的前卫先锋。晚明社会的开放与奢华,虽然造成了贫富悬殊的社会问题,但同时也提供了文人雅士脱离世俗纷扰的环境,他们献身昆曲艺术的精益求精,让文明更加璀璨。这样的矛盾现象,是人类文化发展不断出现的历史吊诡,是艺术永恒与政治当下的文明博弈,也是人类智慧寻求可持续发展的摇摆性平衡。

晚明的繁华与奢靡,是否转移了明代士大夫精英的注意力,只顾纵情声色,不问国事,以致遭遇国破家亡的厄运,实在难以一概而论,只能见仁见智,是困扰历史家的永恒议题。我们看到的是,明末遗民的自责与悔恨,在下意识里纠缠“天下興亡,匹夫有责”的理念,联系了自身的繁奢与雅致文化的纠葛,也扯上了阳春白雪的昆曲。改朝换代之后,直到清朝晚期,昆曲表演依然流风未止,是上层社会文娱表演的主要形式,但却丧失了创作的动力,在夕阳西下的艺术氛围中,慨叹“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昆曲到了清末民初的遭遇,就不只是衰微,而是面临一场全然无法预料的厄运。十九世纪以来大清帝国的衰败与崩溃,使得农耕社会的士大夫精英不但丧失了再创昆曲艺术的动力,甚至连欣赏高雅艺术审美品位的能力都已颓败。清朝覆灭之前,昆曲与京剧在传统精英阶层虽然可以粉饰太平,却成了追求现代化的精英眼中的腐朽落后象征。清末民初京剧吸收昆曲的雅化成分,特别在声乐的艺术提升上,脱离了严格的曲牌体束缚,以板腔体的形式自由释放了创作的空间,又有慈禧太后与王公贵族的大力追捧,一时蔚为风尚,在民国期间余风未息。然而,时代风气丕变,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认定西潮为时代精神的方向,以西方现代文明马首是瞻,带动了全面反传统精神,促使民国以来新知识阶层从心底厌恶传统戏曲,视之为中国传统社会病入膏肓的癔症,形成“新戏”与“旧戏”的殊死斗争。

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民国新文化精英从小成长的生命过程,都耳濡目染,习惯了传统戏曲(主要为京剧)润物无声的陶冶,是生活日常接触的表演娱乐,是与生命血脉相连的潜意识愉悦积习,即使在主观意识上充满了“反戈一击”(鲁迅语)的杀气,在生活娱乐中还是免不了“骸骨的迷恋”(郁达夫语)。这种追求现代化的纠缠心理,一旦涉及生命感性的愉悦体验,再加上平民百姓依然乐此不疲,就凸显了新文化运动全面反传统的内在矛盾。

经过日本侵华战争与内战的兵燹摧残,昆曲演出几乎绝迹于正式舞台。幸赖苏州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成立了昆剧传习所,培养了一批“传”字辈昆曲演员,虽然他们经历了三十年的坎坷生涯,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劫后余生,成为昆曲还能传承的中坚力量。到了五十年代初,全国昆曲演出的戏班只剩下流浪在江浙水乡的国风昆苏剧团,由朱国梁、周传瑛、王传淞等人苦苦支撑,勉强存活,也就是浙江昆苏剧团的凄苦前身。上海华东戏曲研究院成立于一九五一年,吸收了一些传字辈艺人,保证了昆曲艺术的传承。袁牧之、田汉等文艺领导人物,意识到昆曲作为文化传统载体的重要性,联系浙江政府出面,拯救了国风昆苏剧团,昆曲艺人再也不必栉风沐雨,继续流浪江湖上讨生活。浙江昆苏剧团创建后,开始选拔儿童,培养新一代昆曲传人;同时打造了《十五贯》一剧。这是昆曲演艺艺术没有灭绝的奇迹,也是中华文化演艺传统浴火重生的戏剧性转折,无以名之,只好说是苍天特别眷顾昆曲,独留兰馨在人间。

国风昆苏剧团《十五贯》公演海报,1956

浙江昆苏剧团根据朱素臣的传奇《双熊梦》改编成《十五贯》,于一九五六年四月十七日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首次演出。周传瑛饰况钟,王传淞饰娄阿鼠,朱国梁饰过于执,包传铎饰周忱。《十五贯》在北京连演四十六场,得到中央领导的高度赞赏,周恩来还为昆曲演出发表了两次谈话,指出反官僚主义的剧情,可以配合当时戏曲改革的政治形势。他还代表中央指出昆曲的“现实意义”:“《十五贯》有着丰富的人民性,相当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它不仅使古典的昆曲艺术放出新的光彩,而且说明了历史剧同样可以很好地起现实的教育作用。”周恩来特别提出,传统戏曲的“人民性”与“民族性”是不能抛弃的,在学习西方先进文化的同时,必须善于吸取自己文化传统的优秀因素,《十五贯》改编了传统剧目,保留优美的昆曲艺术传统,还能在思想意识上反官僚主义、反主观主义。一九五六年五月十八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同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成彩色戏曲影片《十五贯》(韦布制片,陶金导演,周传瑛饰演况钟,王传淞饰娄阿鼠,朱国梁饰过于执),轰动一时,使得昆曲在现代舞臺重新站稳了脚步,也逐渐发展成全国六大昆班。

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爆发,昆曲传承一度中断,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昆曲才恢复舞台演出。改革开放之后的经济大潮,带来了“向前(钱)看”的社会风气,对阳春白雪却不能赚钱的昆曲,几乎又是一次致命打击,诱使一些优秀的中青年演员放弃艺术生涯,离开剧团,谋求改善个人的物质生活条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进入影视圈与歌坛,有的下海经商,甚或远走异国他乡,另谋生路。这种令人担忧的情况,到了二十一世纪,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二○○一年五月十八日,宣布第一批十九项世界口头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把昆曲列在第一项之后,引起全世界的文化传承保育的风气,唤起全世界华人对自身民族文化传统的骄傲,也促使政府大力支持昆曲艺术作为民族文化传承的典范,才稳固了昆曲的演艺传统的地位。

昆曲在台湾地区没有演剧的传承,只有拍曲自娱的清曲传统,只唱不演。少数正式舞台演出只是京戏演员演出的昆曲折子戏,经常演出的是《游园·惊梦》与《思凡》,这是因为过去的京剧大师科班时期都受昆曲训练,所以《游园·惊梦》与《思凡》也成了京剧的保留剧目。但是《游园·惊梦》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舞台的演出,与传统昆曲演出有所不同,或许是京戏出身的演员对于昆曲以及汤显祖《牡丹亭》的底蕴缺乏,对江南文化的精致品位体会不深,无法恰如其分演绎出杜丽娘的大家闺秀风范。我记得徐露演《游园》,跑圆场的脚步如一阵风,到了舞台中央还表演了卧鱼身段,博得满场彩声。那段表演显示了徐露的京剧身段功夫,可圈可点,可惜却抹杀了昆曲的雅韵,闺门旦的角色以六旦做派应工,破坏了杜丽娘娴雅的闺秀形象。

个人印象最深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海峡两岸开始文化交流,江浙、京沪等地的昆曲团到台湾演出,台湾观众为之痴狂,从未见过中国传统戏曲可以高雅至此,可以触动隐藏在心底的传统审美向往,可以亲身体验在诗词想象中的传统雅致风韵。台湾观众无法想象一桌二椅的舞台表演,通过四功五法,在昆曲演员身上真的可以表现唱作的无限优雅,有声皆歌,无动不舞,阳春白雪的气场笼罩了整个剧院,让观众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心灵洗涤。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到香港城市大学创立中国文化中心,大力推动昆曲艺术的示范与演出,原先是想通过昆曲向学生展示,中国传统文化与表演艺术有其高雅的一面,并不逊于英国文化和莎士比亚戏剧。其实,全世界主要的文明发展过程,都有高雅与低俗,都有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不能只看到现代西方的先进成就,就贬低自己文化艺术的优秀传承。秉承这样的理念,我和古兆申及香港的朋友,邀约了白先勇讨论如何向年轻人推广昆曲,开始策划如何让年轻一代欣赏《牡丹亭》的雅致。白先勇的能量让人佩服,他纠合了海峡两岸暨香港的学术界与表演艺术界精英,打造青春版《牡丹亭》,带动年轻一代重新关注昆曲的风潮。十年下来,昆曲与精致文化的复兴已经是众所瞩目的文化现象,预示了中国文化的高雅传统,典型犹存,再次复兴有其创新的途径。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

晚明江南精致文化的璀璨,经历了清朝统治的压制与萎缩,再到民国时期文化传承的全面崩溃,经过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兵燹战乱与折腾,到了二十一世纪还能慢慢复兴,是历史上令人感慨的文化奇迹。最发人深省的是,中国文化复兴虽然类似欧洲的文艺复兴,却在传承上更为直接,有着更清楚的感性纽带,而且还是通过昆曲、园林这些最不抽象、理念化的非遗传统,与日常生命感受、视觉和表演艺术这类文化传承,呼唤着中华儿女重新正视传统,从中汲取创新的资源。这个现象也提醒我们,中国文化复兴的感性因素,和硬套西方现代思想体系有相当的距离,值得我们深思如何磨合传统与现代,如何融汇中西文化艺术的优良传统,开辟创新的艺术天地。

昆曲与精致文化的复兴,也提醒我们,文化创新与提升,必须是社会全面性的,要有全民经济和社会的基础,不但要有艺术家的全新投入,也要有社会观众的参与。在二十世纪,父母为了孩子将来有文化修养,只会培养他们从小学钢琴、小提琴;现在不太一样了,学古琴、古筝、二胡的也很多,这在二三十年前是看不到的。当然,由于文明偏见的遗风犹存,许多家长还是希望孩子尽量学钢琴、小提琴,甚至培养有声乐天赋的子弟学习歌剧,认为这是比较高雅的艺术修养。我们不禁要问,什么是高雅?文化艺术,只要是由优秀、聪明、有天赋的人创造,有社会大众热切参与,就会精进,成为高雅,这需要精英与整个社会的投入。嘉靖、万历年间一直到康熙的二百多年里,大量精英投入昆曲创作,从剧本到音乐到舞台表演,一一精益求精,而同时为广大群众拥戴,“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才能创造最高雅最美好的艺术。

我并不是说中国文化发展创新,要靠昆曲,我只是说昆曲与精致文化的复兴,提醒我们历史文化的发展在我们自身的投入。二十一世纪在演艺上主要投入的是电影、电视,科技改变了社会的娱乐结构。但是,昆曲艺术的再发现,绝对和文化艺术创新有关,许多电影导演都是有识之士,对昆曲表演有着浓厚兴趣,要从中吸取创作的资源。昆曲作为雅致艺术的典型,让我们清楚看到艺术发展的历史脉络,体会到为什么精英文化、雅致文化能够带领风尚,创新艺术传统。我们尤其要注意,社会发展必须是多元的,在普及文化艺术的同时,精致文化的重要性就在于小众化,提供可以探索与创新的园地,至少能够提供新艺术形式可资吸取的灵感。即使群众感到精致文化与自身的文娱感受有些距离,也必须支持阳春白雪的艺术探索。歌剧与芭蕾在欧美,属于精英阶层的雅致文化,受众是少数人,但西方社会大多数人是尊重歌劇与芭蕾的,有人甚至说,一生至少要去看一次,感受一下自己文化传统的辉煌。

我在纽约生活了近二十年,经常去大都会歌剧院听歌剧。发现剧院四千个位子,每次演出都至少能卖到八九成,其实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观众都是观光客,都是美国各地的普通民众。一个社会的文化基础,基本上要有群众认可的共识,他可能不懂,但他会抱有崇高的敬意,由此政府和民间基金就会赞助高雅但没有经济效益的文化艺术事业。十几二十年前,我如果到街上问路人,昆曲是什么,一般人都懵然不知;可是如果问他,上海博物馆里的青铜鼎是不是国宝,他不假思索就会说是,因为他很清楚,这是历史文化的精华,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这是很有趣的现象,也显示精致文化的持续,需要人们全面文化意识的提升。人们的文化观念会受时代变迁的影响,精致文化的兴衰有时不是文化本身的问题,而是因为社会变动造成的断裂与再兴。我们讲文化与艺术的传承与创新,要以长远的、历史的眼光来看,有短暂时段的衰落,也有可能浴火重生,重新绽放更灿烂的光芒。中国很幸运,因为历史积淀十分深厚,而昆曲作为传统精致文化的代表,经历这么多的波折还能复兴,很能振奋人心。我在苏州参加中国昆曲节时,发现苏州恢复了虎丘曲会。虎丘曲会在明清时期十分盛行,众人在虎丘千人石聚会唱戏,雅俗共赏共乐,现在这一盛况得以恢复,也显示整个社会文化艺术的提升,需要大家的投入。

本文系作者在新华·知本读书会第三十四期所做演讲,刊发时经作者修订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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