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之于思想
作者 孙郁
发表于 2021年11月

二十多年前,我与徐城北先生去日本访问,经靳飞先生安排,我们在东京做了几次演讲。我介绍鲁迅,徐先生讲梅兰芳。我每次谈及鲁迅,徐先生都在摇头,不太认可鲁迅的审美意识。我在台上讲,他偶尔在台下回应,质疑我的一些想法。我们虽然私下很好,但在对于现代文化的认识上,有不小的差异。这才感到,许多欣赏梅兰芳的人,并不亲近鲁迅。在十多天的日子里,我对于梅兰芳倒是了解了许多,但鲁迅的审美风格,似乎没有进入到徐城北的世界里。他拒绝对五四一些作家的凝视,在他看来,新文化人对于传统的批评,尤其对于京剧的态度,是有点文化上的虚无主义的。

此后多年,我开始留意戏剧研究的动态,看了不少关于梨园的文献,才发现许多话题是值得深入对话的。我们外行看梨园,内中的经纬不易弄清,不免讲一些隔膜的话。百年来,关于京剧的著述已经汗牛充栋,这些讨论者有两类,一类属于业内的专家,比如齐如山的著述,说了许多梨园知识,乃不可多得的珍品。翁偶虹的夫子自道,也都是难得的文献,至今还被人喜爱。天底下钟情于旧戏的人,不都是思想的浸染,而是迷恋那其间的形式,说起来颇有意思。另一类论及京剧的,属于文化批判类的学者,比如魯迅、胡适、钱玄同等,他们推进新文学的过程,对于旧的遗存多有微词,目的是拓出新路。这两者互动的时候有限,前者钟情于艺术审美,精神温和的居多,后者属于批判审美,外在于梨园的大的文化视野,所以两者在不同的路径上,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是有别的。今人看这两种知识人的文章,常常看到对立和冲突,这是不错的,但细细看来,情况也颇为复杂,五四之后,新旧之间的生态变化,也非今人想象得那么简单。

陈独秀、胡适发起的新文化运动,要清除艺术思想里的主奴元素,提出戏剧改良,有着寻找新路的渴念。新文化人从个人主义和现实主义理念出发讨论旧戏,看到的是思想的冷热,但京剧的内在的丰富性被怠慢也是一个问题。近年戏剧界对此的反省,也有矫枉过正的一面,而批评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人,在梨园界常可见到。但能够从理论的层面解释旧戏的审美精神何以引起新文人的不满,似乎讲得并不透彻。最近郭宝昌、陶庆梅新书《了不起的游戏:京剧究竟好在哪儿》,就在梳理京剧的审美特点,回答五四以来知识界对于旧的戏剧的质疑,有许多经验之谈。作者坦言,京剧的重要意味在于有超现实的东西—游戏性。在狭义的审美中可能看不到它的价值,郭宝昌说:

京剧是一种程式的艺术。这大家都知道。但我想追问的是,为什么京剧会形成这样的程式?如果我们这么追问,就会发现,京剧程式涵盖了古代生活形态的全部,只是,它以游戏手段呈现出的人生之美,以超高视角来俯瞰人生百态,这,就是京剧的游戏规则。

用游戏的概念来看京剧艺术的特色,令人想起康德的思想,某些地方也是呼应了这位德国哲学家的观点。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认为艺术因为非功利而生愉悦,艺术因了“无概念而有普遍性”。在不同的表现形式里,美的灵光要比确切性的概念更有广远性,所以尽管批判美学无情质疑过各类文本,但非功利的美,也非新的观念的艺术可以代替。这种看法周作人与朱光潜都很认可。京派的主要审美理念,与康德的思想不无关联。一些学者对于旧京的艺术遗产的迷恋,都可以看出审美的核心点。郭宝昌受到了西方美学精神影响是显然的,他将京剧的魅力解释为是“中国审美的超越性原则”在起作用。以此为标尺衡量古代诗词与文章,也不无这个特点,可以说点到了东方艺术的穴位。不过我疑心这个超越性原则背后也有许多限度,仅仅在梨园的经验里看五四新文化人的观点,也未必都体味到内中的本质。新旧问题背后的艺术想象与创造,有时候是可以互为借鉴的。

京剧到了民初的时候,风头正劲,一面也遇到新文化的冲击。最初只是少数精英在文章里讽刺过梨园旧习,并不被大众注意,但后来新文化运动影响日隆,旧戏被青年诟病的时候增多,文化生态就有了一些变化。新文化人眼里有别一参照,在审美方式上多有西洋诗学的影子,一时遮蔽了传统某些遗存也是自然的。倘从美学领域来看,古老的艺术美学遭遇了新的思潮,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据靳飞的研究,民国时期京剧的发展,也是受到新文学的影响的。齐如山为梅兰芳写的剧本,就带有西洋歌剧的元素。这些都是慢慢地改变,不易被人看到。倘不发现京剧自身也在变革中进化,以为是凝固的艺术,也是不得要领的。

当艺术美学遇到批判美学的时候,纯粹的审美静观无法说服倾斜的诗学理念,尼采当年对于瓦格纳的批评,可能也缘于此。在尼采眼里,那些高贵和圆满的戏剧,对于精神解放并无帮助。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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