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能言说的:音乐、表达和其他
作者 马慧元
发表于 2021年11月

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歌德

用语言描述音乐,好比用舞蹈来描述建筑。

—好几位名人被当作这句话的出处,甚至包括钢琴家克拉拉·舒曼

这两句话各有各的机灵,放在一起当然是矛盾的。如果建筑是一种××的音乐,那么舞蹈之有何不可?

每每听说“音乐是全人类的语言”,我往往陷入郁闷,因为不能想象什么音乐不需要文化背景和生活经历去感受。海顿确实说过“我的语言,全世界都能听懂”,我开玩笑地说,那是指全世界听惯海顿音乐的观众。当然,从海顿的时代到现在,这个欧洲传统音乐文化的圈子早已扩散到全世界,即便如此,它自己仍然只是各种惯性系之一。

不过,音乐虽然被文化影响得厉害,但其中个别元素确有生理性,比如节奏(和谐音程,比如五度、八度是否跨越文化,至今仍然是有争议的话题)。话说人脑深部一系列神经核团构成的功能体—基底神经节(basal ganglia)在解析复杂运动,将之简化成自动行为(比如走路、开门等)方面极为关键,它尤其能帮人脑抽取、感知和预测音乐的节奏,再加上它能从重复中获得快感(所以跟上瘾也有密切关系),所以基本可以这样说,音乐不一定超越文化,但大概率能横扫各种健康人的基底神经节,其感染力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和语言相比,与其说音乐跨越国界,不如说节奏感跨越国界。而且,人类在漫漫文明长河中,已经找到了許多伴随音乐的活动,比如,跟有节奏的语言(也就是诗歌)对应的,叫作歌曲的东西;又比如,跟节奏相对应的,有节奏的身体运动,也就是舞蹈。上文提到的基底神经节,也和运动中枢有着紧密联系,所以节奏—运动—身体,这几个方面都有互动,是音乐的一部分生理基础。不少科学家都认定音乐并非人类进化所必须,不像语言;然而歌曲和舞蹈出现在所有已知的文明中。

弗朗茨·约瑟夫·海顿
(Franz Joseph Haydn,1732-1809)

顺便说一下,关于语言和音乐的联系已经有过很多著作。在研究人脑、进化以及音乐语言关系的经典《音乐、语言和大脑》中的《进化》一章说到,目前并无证据表明,人脑对音乐的学习有这样一个类似语言的关键期。人自幼学乐器,因年龄小而获益、发展飞快的不是音乐性,甚至也不是听觉(只有绝对音高是个特殊情况,和幼年的接触相关),而是运动能力,比如手指的灵活性和独立性。因为音乐和语言有极高的重合度,比如对声音的辨识,对结构的记忆,对意义的解析,等等,人们往往误把语言能力的发展当成音乐能力的发展。

世上绝大多数事物,都很难描述。从嗅觉、味觉到诸事的经历更如此。不少音乐还有乐谱可循,算是有个粗线条的叙事,但文字有没有对味觉的深入肌理的,有过程、有章法的讲述呢?还有更玄妙同时也更普通的嗅觉、触感和平衡感(只有失去它的患者才能体会到它的意义),它们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叙事和深度记录?语言早已学会用环境和上下文的比照来讲述,也可以用周边的体验和行动去探求,比如烹饪书之于味觉。但各种感触和经历并不平等,语言是残缺的,它永远有生长的空间。

再比如大家都会看的体育报道,在巨大的市场背后,语言的贫瘠让人惊讶。

这里举个体育报道中的例子:管晨辰上平衡木后直接连跳,接着一串前空翻,一个360°旋转,接一个后屈两周落地。

事件的过程讲得清晰准确,已经算有质量的评论,也满足了上下文的需求,但只及一点。类似的叙述至少漏掉了运动员跃起的时候是怎么发力的,身体哪个点承受了最多的力(如果有伤病,她的身体有什么样的反应),在空中如何定位,又在哪个点感到自己能站稳了,喜不自禁。除了运动员和教练,大约只有运动医学的专家才能理解到这背后的信息,我们在通常的体育新闻和评论里,根本看不到运动员和自己肢体的亲密关系。再比如,运动员练习击球,到底怎么捕捉那个发力的点和恰到好处的速度?教练可能说“要在练习中体会”。这就是了,不要说外人体会不到,运动员之间也未必能用语言讲清。肌肉感觉、记忆、空间感,等等,都如此。然而一代代人还是把技艺传下来了,靠的肯定是语言和其他经历的整合。“还是不太对劲。就差那么一点,再试试,再试试……对了!”为什么要这样击球而不是那样?为什么这个翻腾失败了?我喜欢看运动员在访谈中偶尔泄露的对技术的讲述:“击球要打在中心,不是球皮上……”或者是倾诉类,体操运动员程菲说到自己的伤病:“我好像把膝盖当作一个朋友来小心翼翼地哄着。”我们普通人,对肌肉骨骼的逻辑了解得太少,但未必不能用常识去揣测。不过我从小到大看过无数体育报道,并不常见到对运动真有同理心的话语。我指的还不是某种运动指南,甚至也不是直接评论技术、风格的球评,只是那么一种对身体的亲密讲述,这是一种我想象中的体育语文,也许它并不存在,也许它只能散见于个别运动员的社交媒体上。

还是感到奇怪,人体的活动,在现代生活中居然仍未大量激发精准的语言(无论社交媒体上有多少喋喋不休的生活片段,无事不能入文字)。人体虽然普通,但它的动作幅度很大,变量很多,而我们的肢体的三维运动,在语言中捕捉甚少—只有摄影和雕塑艺术才是有意义的归宿。在活生生的运动中,人们只会用远观的视角,给运动形态贴上标签。至于竞技比赛的结果,更多是对事件和人生的讲述,可以形成充满情感的精彩叙事,但并不一定和运动本身相关。所以,运动场虽然极为大众化,但人体的信息只在“身体”中存在,它注定沉默,因为外行无法体会的语汇,因为我们之间的人生的阻隔。可语言不正是为了跨越人生鸿沟而存在的吗?我们都同意语言是为相应的人群而存在,运动员之间哪怕无法完全沟通,但试探几次之后就会明白;乐队指挥对演奏员哼唱比划外加解说,一定会收获想要的结果。不过我们可不可以把目标听众稍微扩大一点,指挥面对听过音乐会但不会演奏的人,运动员面对看过比赛但没打过球的人,有没有可能传达一些跟身体相关并且有意义的东西?

用语言讲述任何经历,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徒劳,哪怕复述语言本身。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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