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与热闹都是他们的
作者 张姝妍
发表于 2021年11月

在二○二○年纷繁动荡的魔幻现实之中,诺贝尔文学奖如约而至,花落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以表彰她那“无可辩驳的诗意嗓音”以及使个人的存在变得普遍的“朴实的美感”。无独有偶。同年十月,德意志语言文学科学院将二○二○年德国文坛最重要的奖项毕希纳文学奖(Georg-Büchner-Preis)授予八十二岁高龄的作家兼诗人埃尔克·埃尔普(Elke Erb),因为“无人能像她那样在语言中实现思想的自由和轻盈……”鲜花和掌声的喧嚣中,世人的目光再一次被吸引到诗的王国,这似乎是当代诗歌的一场声势浩大的胜利,然而无人知晓,潮水退去后又将剩下什么。

当代诗歌的危机和困境一直是文学界长盛不衰的话题。这种危机由来已久,似乎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以波德莱尔和马拉美为起点的现代诗歌。随着工业革命和城市化的推进,社会分工不断细化,人在其中经历着不可避免的异化,整体性的存在被破碎的感知所取代,静止的、凝固的、永恒的消失了,偶然的、瞬间的、碎片化的经验取而代之,现代艺术家们承受着现代生活带来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无力感,从而发展出了现代性的言说方式。读者再也难以在诗歌中找到现实的熟悉感,正如胡戈·弗里德里希(Hugo Friedrich)在他的《现代诗歌的结构》中所说:“现代诗歌如果涉及现实—物的或者人的现实—那么它也不是描述性的,对现实并不具备一种熟悉地观看和感觉的热情。它会让现实成为不熟悉的,让其陌生化,使其发生变形。”理解诗歌因而变得愈加不可能,就像波德莱尔自己所言:“不被理解,这是具有某种荣誉的。”对于读者而言,现代诗歌构筑了一个个找不到入口的迷宫,进去一探究竟的好奇心被彻底挡在封闭的高墙之外。后现代以来,艺术家对于观念和形式创新的迷恋不断加深着和外界的裂缝,当代诗歌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成了含义不明的能指的叠加,而大众媒体的兴盛又为诗歌和读者之间的对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诗歌危机呈现不断普遍化的趋势。

埃尔克·埃尔普(Elke Erb)

德国也不例外,尽管在各个文学奖中仍然遍布诗歌的足迹,但文学评论界早就冷静地觉察出其中的悖论:与获奖的欢呼雀跃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书店中诗集的寥寥无几和无人问津。德国诗坛从不缺少天才,甚至也不缺少展示的平台,各种诗歌比赛、网络论坛层出不穷。但对于普通大众而言,诗歌仍然被置于神龛之中,只可敬而远观。诗坛的喧哗与骚动似乎成了专业圈中的自娱自乐,这足以照亮斗室的烛火一旦遇到冰冷庞大的图书市场就会飘摇而熄。二○一五年以诗集破格获得莱比锡书展图书奖而震惊文坛的诗人扬·瓦格纳(Jan Wagner),又一鼓作气在二○一七年荣膺素有“诺贝尔奖风向标”之称的毕希纳文学奖,似乎在说明诗歌的复兴并不是一种假象。然而无可奈何的是,文学奖评审和赞助委员会对于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的青睐显然要比出版社和书店多得多。在诗人中,瓦格纳绝非个例。据统计,近年德国图书总销售量中诗集仅占不到百分之一,两百到五百册的销量司空见惯,偶有销量破千,便是成功了。雖然诗集还保留在德国出版巨头如菲舍尔出版社(S. Fischer Verlag)或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的书单之中,但是越来越难以争得一席之地,毕竟盈利与否事关出版社的生存,而市场的供求关系决定销量,真正的投票权其实掌握在读者手中。读者不买账,即便出版社有心抛出橄榄枝,也只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德语当代诗歌落得如此窘境,若要究其根源,还得深入到德国的文化和社会背景中去。作为一个“诗与思”的国度,德国历史上无数的伟大心灵都在他们或优美或深邃或哀婉或迷狂的词句中向我们吐露真理,歌德、席勒、荷尔德林、海涅……甚至海德格尔这样的哲学家那浩瀚庞大的思想体系都浸润在诗歌的灵晕之中。诗与思就像动脉和静脉,贯穿了每个德语母语者的生命,然而诗歌在德国文化和教育中的生存空间却日益狭窄,声音日渐低微,如何在学校和社会中确立自身的地位,成了当代诗歌面临的最主要的困境。诗歌在德国社会中的处境愈发艰难,诗歌创作的文化土壤日益消亡—越来越多倒闭的自由书店,艰难地夹缝求生的小出版社,听众寥寥的诗歌朗诵会……但这些都不过是表征,深层原因还要到教育体制中去找寻。

如何把诗歌纳入到教育体系中确实是一个难题。一方面,诗歌是自由的象征,在诗歌中包含一切可能性,而体系的驯化必然会给诗歌带来一定程度的异化。诗歌能够用最精练的语词表达人类最丰富的情感,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唤起共情,可以建立起和其他时代、不同语言以及他人之间沟通连结的桥梁。游走于短短几行的方寸之间,却有如经历了一趟精神的发现之旅。优秀的诗歌不会令人心醉神迷而耽于其中,而是通过陌生化的手法,打破一成不变的日常性,重新构造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促使人跳出狭隘的自我,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去审视这个世界。有时诗歌甚至另辟蹊径,把形式作为自身的内容,来抒发超脱于经验之外的思想和感受。

扬·瓦格纳(Jan Wagner)

读扬·瓦格纳的诗歌,仿佛第一次从显微镜中看到了一个隐藏在日常外壳之下精密运转的巨大的微世界,被肉眼所忽视的物在其中各自绽放着,不再是人的目光牢笼中的“对象”,摆脱了符号性、功能性和分类性,而是一个个和日常并行不悖存在的小世界。触发爱丽丝的兔子洞的钥匙就是瓦格纳简洁的诗性语言,跟随着他独特的韵律节奏以及全新的感知方式,有如万花筒般令人目不暇接的奇物博览会拉开帷幕。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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