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斯维尔的夏夜
作者 杨臻黛
发表于 2021年11月

间断一年之后,林肯中心新乐季的手册,又飘进了信箱。疫情前最后一次去那里听音乐会,是二○一九年九月,收到朋友的信,问我要不要去领略一下纽约爱乐乐团新指挥茨威登(Jaap van Zweden)的风采。我说好。

下班之后赶过去,朋友已经在票房边等我,戴着上回我送给她的玳瑁耳环,和又一顶漂亮的帽子—她是位经典优雅的俄罗斯女人,有着深邃美丽的眼睛,以及数不清的漂亮帽子。

来之前,匆匆查了一下曲目,菲利普·格拉斯的《李尔王序曲》全球首演、塞缪尔·巴伯(Samuel Barber)的叙事曲《诺克斯维尔:一九一五之夏》(Knoxville: Summer of 1915)和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选曲,我都没听过。

票子的位置好极了,在底层中央靠前。演完格拉斯的新作之后,在茨威登指挥的欢迎下,翩然走出一位身着浅蓝色裙子的女高音。看一下节目手册介绍,乃是凯莉·奥哈拉(Kelli O’Hara),曾以《国王与我》中安娜的角色而荣获二○一五年托尼奖最佳女主角、格莱美奖、戏剧联盟奖等诸多殊荣,是百老汇一线女高音。

音乐响起,双簧管、单簧管、巴松管、弦乐,绵密交织,几个乐句之后,就把人带入了境。

到了傍晚,人们在廊下,坐在摇椅中,轻声交谈,观赏街景,起身四顾,树阴、鸟巢、机库,尽收眼底。人来人往,物过物迁。一匹拉车的马儿,在柏油路面上敲出空灵的铁蹄乐;一辆汽车轰然而过;一辆汽车悄然而过;成对的人们,不慌不忙,摆动着夏日慵懒的身体,悠闲讲话;盘旋在他们身上的,有香草、草莓、纸板、奶糕的味道;他们俨然是恋人和骑手的形象,却又带着马戏团小丑的样子,一身无光的琥珀黄。(叙事曲《诺克斯维尔:一九一五之夏》唱词,作者译)

奥哈拉和管弦乐团的美丽声音,仿佛把我带到南方小镇的夏日傍晚,置身于亲人、朋友、路人中间,也令我回忆起自己在中国江南小城安宁的童年。

突然,画面一转,尖锐的小号声,刺破了宁静的氛围,一种诡异、不安、无助,乃至痛楚,抓住了听众的心。

一辆街车发出铁的呜鸣,停下、打铃、启动,又一次顽固地发出铁的轰响,金色的窗户和草编的座椅游弋过去、过去、过去,黯淡的火花在上头发出噼啪声和诅咒声,就像一个坏坏的小精灵要去追踪它的轨迹。铁的呜鸣随着车速而拉高,继续拉高,变弱,停顿,微弱而刺痛的铃声,再次响起,更弱,渐弱,渐响,再响,弱音终于放弃。(同上)

然后,进入了温柔的夜,豎琴荡漾,弦乐悠扬。

现在是夜晚了,一抹蓝色的露。我的父亲已经抽完水,盘起了管子。草儿很短,呼吸着的火儿渐渐变弱……父母在门廊下,摇曳,摇曳。潮湿的茎上,牵牛花挂着它们远古的面庞。周遭空气中干燥而高亢的蝗虫的声音,一下子迷住了我的耳膜。(同上)

作者享受着亲人的环绕,又心怀忧伤和哲思诘问人生,祈愿把亲人留住,却不可得。只听得管乐相互应答、萦绕,不尽委婉。

在后院粗糙潮湿的草地上,父母已经铺好了被子,我们都躺在那里,我的母亲、父亲、叔叔、阿姨,我也躺在那里……他们没说多少话,说话也很安静,没说什么特别的,或者什么也没说。星星宽广而生动,每颗都像一个无比甜蜜的微笑,仿佛离得很近。家人都比我个子大,声音温柔,没什么意义,就像睡着的鸟儿的声音。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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