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书评的年轻人
作者 张定浩
发表于 2021年11月

我知道李伟长这个名字,大概还是博客时代,那时候我们都在给报纸和周刊写书评。伟长出手很快,每篇书评发表之后都会及时贴在博客上,还附上令人艳羡的出处,我有段时间但凡面对截稿期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去“书评人李伟长”的博客看看,找找灵感。

在伟长的新书《未被摧毁的生活》里,有一篇《格拉斯的洋葱》,借谈格拉斯《剥洋葱》之名,用第三人称的方式回忆并反省自己最初写格拉斯《剥洋葱》书评的经历,他写得诚挚,我读起来,不免心有戚戚:

因为虚荣开始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处于下风。不曾经历过不写就活不下去的刺激和压抑,也没有更多的问题意识和写作意识,这篇书评就是最好的罪状,一篇命题作文。这样的罪证越来越多。对青年来说,高估了自己的才华固然要命,更要命的是没有冲动,心底沒有想说的话,尤其是思索过后的理性存在。没有看法,不是不愿意表达看法,而是真的空空如也,无物,也无言。作为意义对应物的词语,当然不会单独存在,即便有言之有物的废话,那也是一种预设好的表演。

某种程度上,我和伟长一样,都是从写书评开始学习写作的。这种写作,相对于写小说或写诗歌来说,确实有些不同。一个纯粹写小说或写诗歌的年轻人,在获得公众认可之前,可能要经历一个漫长孤寂的自我成长期,在这个时期里,他独自摸索,只和自己斗争,也只为自己负责。但写书评的年轻人,在起始阶段或许会容易一点,因为有明确的题材,明确的受众群体,甚至是明确的风格设定—“一篇命题作文”。与之相应的,因为附着于大众媒体,一篇书评的发表周期会比小说、诗歌的发表周期要快很多,书评作者的名字可以时常见诸报刊,其虚荣心似乎也较小说、诗歌写作者更容易满足一点。当然,一个初学者未必会意识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篇书评的生命周期也会比小说或诗歌更短促一点。

然而,即便一个年轻人开始写书评是“因为虚荣和稿费的诱惑”,但假如他得以一直将书评这种写作形式持续下去,这其中必然有一些和他性情相符的东西,比如说,相较于自我表达的欲望,他更好奇于如何理解他人并传递这种理解;又比如,他乐意接受一些限制,他对共识的渴望会甚于对自由的渴望,他不太会是一个热衷于从反抗中获取存在感的人。

伟长这些年相继出了好几本集子,从最初的《年轻时遇见一些作家》,到后来的《珀金斯的帽子》《人世间多是辜负》,到现在的《未被摧毁的生活》,这些书里所收集的文章,都和一本本书有关,虽然他现在更愿意称之为阅读随笔,似乎希望摆脱“书评人”这样一个如今渐渐显得有些轻巧的定位,但他摆脱的方式,并不是完全另起炉灶,很多时候,他摆脱的方式是重写那些过去写过的书评,这种重写我相信在伟长这里是有意为之的,在新书《未被摧毁的生活》中尤其有不少这样的例子。

在《格拉斯的洋葱》一文中,一篇十几年前的书评处女作被如今的作者逐段拎出来无情地吊打,这种自我回望与反思恰和《剥洋葱》这本书的文体乃至“剥洋葱”这个意象相一致。重新面对旧作的过程同时也是重读格拉斯《剥洋葱》的过程,书还是那本书,但读那本书的人成长变化了,他所看到的东西自然就有所不同。一个年轻评论者最容易犯两个错误,一是完全顺着评论对象去演绎,二是完全由着自己趣味去褒贬,或仰视或俯视,或卑或亢,这其实也是一个人与他人交往时最容易呈现出的一体两面。今天的伟长意识到十几年前刚刚出道的“青年书评人”所犯的错误,也对格拉斯有更完整成熟的认识。他曾经被格拉斯的文字表象所蒙蔽,没有意识到格拉斯的忏悔自传中那些企图掩饰和构建之物,他如今的目光更具穿透性,却也不是要就此否定格拉斯,而是更进一步,试图去理解这种行为。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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