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民间崇拜
作者 樊星
发表于 2021年11月

中国是世俗化传统悠久的古国。有的人常常是抱着“临时抱佛脚”的心理去礼佛,这样就很难谈得上是虔诚。中国其实也不乏玄奘、弘一法师那样真正无私、令人敬仰的信佛者,只是为数不多。而信仰儒家的人们不是也常常留了后路吗?一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幻灭,就退而“独善其身”——在听书、看戏、养花、养生、钓鱼、斗鸡、斗蛐蛐、画画、练书法……各种娱乐中打发时光,自得其乐。真能够像王阳明、曾国藩那样践行儒家理想、矢志不渝的“完人”也如凤毛麟角。

当今之世,有些人狂热地投入到发财的浪潮中,不就是信奉了“商品拜物教”吗?中国人信仰财神,源远流长。

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有“中国是伦理本位的社会”“以道德代替宗教”等论述,认为:“中国缺乏宗教,以家庭伦理生活来填补它。但我们假如说中国亦有宗教的话,那就是祭祖祀天之类……不以拜天而止,不能称之曰拜天教;不以拜祖先而止,亦不是宗法社会的祖先教。它没有名称,更没有其教徒们的教会组织。不得已,只可说为‘伦理教’。”此说相当深刻地揭示了中国信仰的复杂性、混融性、微妙性。既拜天地,也拜祖先,还拜各路神仙,也信外来的佛陀、基督、真主,可谓什么都信、什么都拜。由此显示出中国人的宗教信仰的普泛性、多元性、随意性。

1970年代末,思想解放大潮再度冲开了个性自由的广阔空间。因此,一方面是商品经济浪潮中人欲横流的来势汹汹,有人试图不断突破法制与公德的底线,使人忧心忡忡,将“没有信仰”作为现实问题的症结所在;另一方面,在多元文化思潮此起彼伏的格局中,康德主義、存在主义、虚无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现代主义以及新儒家……分别提出了“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开拓生活意义新探索、研究社会问题的新路径,只是各路思潮的彼此冲撞与交汇呈现出多变、甚至转瞬即逝的局面,因此也必然带来各取其用、难以达成共识的疑惑,这样就产生了如何达成共识、特别是在共同的信仰之上展开对话的问题。

问题还在于:有信仰就会消除各种精神困惑吗?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狂热地信仰“拜上帝教”,到头来仍然没能逃过自相残杀的“天京事变”。这是信仰与残酷权力斗争泥沙俱下、混融一气的证明。义和团相信神功附体,“刀枪不入”,结果狂热的拳民死于非命。这是狂热理想与轻信、盲从一拍即合的教训。也就是说,再神圣、再纯洁的信仰,一旦变为狂热的运动,都可能成为灾难。因此,如何保持清明的理性,至关重要。“五四”时期“科学”与“民主”的新潮激荡,“文革”结束后“新启蒙”运动高涨一时,都体现出反思历史的理性精神。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重返历史的云烟,回眸中国民间信仰的万千气象……

在中国民间信仰谱系中,天地崇拜是最古老的信仰。有没有“天道”“天命”“天意”“天理”?虽然《荀子·天论》就认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饱读诗书也饱经沧桑的张元干亦发出过“天意从来高难问”的长叹!如果苍天真有意志,为什么古往今来还是有那么多好人没有得到好报、恶人没有得到报应?就像关汉卿在《窦娥冤》中写到的那样:“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从商纣王、石敬瑭、侯景、安禄山、史思明、秦桧、汪精卫留下千古骂名,到屈原、关羽、岳飞、曾国藩、林则徐、秋瑾青史留名,都能表明历史还是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历史的玄机,就闪烁在惚兮恍兮的混沌烟云中。正所谓:“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陶渊明)“盖析理固疑天道之为无,而慰情宁信阴骘之可有,东食西宿,取熊兼鱼,殆人心两歧之常欤。”(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第307-308页。)

所以,“天道酬勤”才成为无数有志者坚定的信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才谱写出许许多多惊天动地的篇章;各行各业都有无师自通的“天才”,证明了天赋英才的难能可贵,以及聪明才智的深不可测;“替天行道”才成为一代代英雄好汉高举的旗帜;“苍天有眼”“有如天助”才成为正义伸张时令人感慨的心声;“天时地利人和”才成为无数机缘巧合、大功告成的经验之谈;而“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龚自珍)则是于无声处炸响的惊雷;“天亡我也”是壮士尽力拼搏后壮志难酬的浩叹。结婚时夫妻必须“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可见敬天地是高于敬父母的;密谋时“天知地知”,则是一种剖白之辞,以表诚意。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直是“恶有恶报”的另一种表述。还有“青天”,一直是清官的代称。“天下”一直是世界的代名词。而“奉天承运”也常常是帝王们自信满满的昭告之辞。中国历史上,不止一位帝王以“天启”作为自己的年号,如南朝梁末代皇帝萧庄、明熹宗朱由校。为了什么?是希望借天意延续王朝的运祚?古代帝王,亦称“天子”。可见对上天是存有敬畏之心的。遇上天降灾异,帝王也会下“罪己诏”,显然是有所忌惮的。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就在晚年危机四伏的形势下发布过“轮台罪己诏”,“深陈既往之悔”,尽管难免有作秀之疑,仍不失为一种敬畏的姿态。天启天启,多少在迷途上一意孤行的人真心信之?历史的教训高悬在那里,可多少人视而不见。苍天无言!因此,也才早就有了“天不可信”(《周书·君奭》)、“人强胜天”(《逸周书》)、“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的古语,也有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的感慨,以及“天翻地覆”的成语和“大闹天宫”的传说。

也因为苍天无言,祖先才创造了充满神秘色彩的巫文化。先民渴望知晓“天意”,“每个人都幻想自己能通过交感巫术来影响他的同伴或自然的过程”(弗雷泽《金枝》)。而那些擅长占卜、解卦、祛邪的巫就被认为是预知“天意”“吉凶”的先知,进而成为王者。陈梦家指出:“王者自己虽为政治领袖,同时仍为群巫之长。”又因为能够占星而引领出最早的天文学,因为能够祛邪治病而导引出最早的医学,加上为取悦神灵而能歌善舞,也带出歌舞的风俗,延绵至今。也是为了感悟天命,才有了伏羲感悟天机、推演八卦的传说,继而有了“文王拘而演周易”的传说,以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猜想天地与人生的无穷奥秘。多少人从中感悟到天机,顺时应势,有所作为或急流勇退。从据说战国时孙膑行军布阵的“八卦阵”到杜甫在《八阵图》中写诸葛亮“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一直到诸葛亮的后代在浙江兰溪建起诸葛八卦村,渐渐成为历史文化名村,还有新疆特克斯的历史文化名城——八卦城,连同陕北神奇的自然奇观——乾坤湾,都可见八卦文化的神奇影响。

尽管如此,司马迁还是在《史记》中写出了“究天人之际”的主题。中国的士大夫是相信“天人感应”的。在屈原的《天问》中充满了诗人的浩渺之思,几千年来虽然科学日益发达,可关于宇宙的起源、国运的兴衰(“厥严不奉,帝何求?”),依然是历代士大夫挥之不去的忧患意识。董仲舒努力以《春秋》中记载的自然现象来解释社会政治衰败的根由,认为人君为政应“法天”、行“德政”,“为政而宜于民”,否则,“天”就会降种种“灾异”以“谴告”人君。如果人君仍不思悔改,“天”就會使人君失去天下。这样的学说显然寄托了希望帝王敬畏天意、行“仁政”的政治理想,也招致过汉武帝的大怒,却与现代史学界关于农民起义常常爆发于灾年的研究结果悠然相合。

敬天,因此成为中国信仰的起点。那是老祖宗敬畏大自然的精神所寄,也是社会理想的可贵想象。

可是,孔子也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孔夫子为人温柔敦厚,与这种敬畏之心很有关系。在中国民间广有影响的《菜根谭》里也有这样的告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未有无所畏惧而不亡者也。上畏天,下畏民,畏言官于一时,畏史官于后世。”这是善意的告诫:做人不可狂妄。“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满招损,谦受益。”然而,锐意改革的王安石在遇到重重阻力时,还是以“天变不足畏”的勇气自励,显示了士大夫精神的另一面——“狂者进取”(这也是孔子的话)。这也是古往今来许多改革家的坚定信念。只是,在强大的保守势力围攻下,无所畏惧的改革家常常难得实现自己的抱负,甚至落得悲催下场(如死于非命的吴起、商鞅,死后被抄家的张居正,为参与变法而被杀头的谭嗣同,为推行宪政而被暗杀的宋教仁等等),是否也从另一个侧面昭示了高不可测的天意难违?说到改革,一个传神的比喻不就是“补天”么?这说法来自“女娲补天”的神话。女娲是传说中抟土造人的圣母。后来在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的不周山大战中,共工氏因为大败而怒撞不周山,致天崩地裂。女娲为此炼五彩石补天,才恢复了乾坤的稳定。《红楼梦》的第一回即引用这个故事,导出“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偈语,为一个大家族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渐渐发展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兴衰故事涂上了一层惹人遐想的神秘之思:贾宝玉真是那颗空怀了补天的梦想,却无力补天的顽石吗?他成天沉溺于温柔富贵乡的迷梦,何曾有“补天”之想?而如果《红楼梦》真是曹雪芹本人的“情场忏悔”,那么,曹雪芹也许是真有过“补天”的梦想?只是时运不济,才蹉跎了一生?富家子弟中多醉生梦死之人,也不乏有心“补天”的英雄好汉,从屈原、韩非、张良、孙权、谭嗣同,均可见一斑。

与敬天崇拜紧密相连的,是日月崇拜、北斗崇拜。中国早有太阳女神,名叫羲和,是帝俊之妻。《尚书·尧典》记载:“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可见太阳神也是时间的掌控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几千年农耕生活的不变规律。“万物生长靠太阳”,是太阳象征着光明、希望的证明。“乌云遮不住太阳”,则是人间有正道的生动比喻。在中国广为流传的道教,其中真人取名,也常用阳字,如纯阳真人吕洞宾、紫阳真人张伯端、铁拐李本名李凝阳、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等等,可见阳气充沛。虽然,时光轮回中也常有骄阳似火的时候,还因此产生了“羿射九日”的神话,可这取代不了太阳崇拜的永恒情感。

然后就是月亮崇拜。中国的月神是嫦娥,据说她是帝俊的女儿。关于嫦娥奔月的故事,传说不一。有说是成仙心切,也有说是抗议丈夫的花心,不一而足。登月以后入住广寒宫,有玉兔为伴。那玉兔后来居然有了“兔儿爷”的称号,成为百姓供奉的神灵。而祭月、拜月的礼俗也源远流长。女子拜月的传统,集中体现在“七夕”的乞巧风俗中。在一年一度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晚上,女孩们会对着天上的明月,摆上时令瓜果,乞求天上的女神能赋予她们灵巧的双手、良好的姻缘。因此,可以说,“七夕”也是汉族的女儿节。中秋节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祭月是中秋节最主要的活动。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晚上,千家万户都会供上月饼、瓜果等,待月亮升起时,女子依长幼顺序,一一叩拜月亮。然后,全家人一起赏月,分享月饼、瓜果。中秋节是阖家团圆的时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些家喻户晓的名句,使团圆的情感代代相传。而阖家团圆的美好情感,也在多灾多难的时世,或者各自忙碌生活的氛围衬映下显得格外珍贵。

除了太阳崇拜和月亮崇拜,就是星辰崇拜了,例如北斗崇拜。天上群星都朝北斗,《论语》中因此谈论人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由此可知北斗为众星之主。《晋书·天文志》论北斗七星:“斗为人君之象,号令之主也。”北极星又称紫微星,位在北斗七星的顶处,因此是帝王之星。《封神演义》中周文王长子伯邑考就被姜子牙封为中天北极紫微大帝。而“泰山北斗”也成为受人景仰的权威代称。在道教崇拜的神仙中,也有斗母女神。因为是北斗众星的母亲,故得斗母之名。道教宫观多建有“斗母殿”“斗母阁”“斗母宫”,以供奉斗母,体现出道教极其古老的女神崇拜,一如基督徒崇拜圣母、佛教徒崇拜观音娘娘。北斗星中,就有主管文运、功名的文曲星。“文曲星下凡”也就成为人们对文运昌盛的文章高手的敬语。《三国演义》中,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六出祁山,已力不从心,乃设七星灯,终日步罡踏斗以禳之,也写出了古人礼拜北斗以祈求延年的风俗。《水浒传》开篇“洪太尉误走妖魔”,将梁山好汉神化为“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他们风风火火闯九州,还是体现出星辰崇拜的传奇。此外,民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的说法也由来已久,显示出人们对天人之际的遐想。“电影明星”“球星”“歌星”“将星”“新星”“童星”“文曲星”等,这些称呼都体现了人们仰慕那些出类拔萃的幸运儿的心态,而“巨星陨落”也就成为名人去世的代称。那些流星也因此足以引发人们的伤感之情。还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杜甫的这一名句则体现出人生久违的怅然喟叹。至于彗星,也就是俗称的“扫帚星”,更与灾难的恐惧相连。人们根据星座选择爱情、运势,与古人根据生辰八字选择婚配如出一辙。当然,尽管如此,从太阳崇拜、月亮崇拜到星辰崇拜,显示了中华民族敬天心理的恢弘与神奇。其中,有多少浪漫的想象,又有多少奇异的猜想!

偏偏又有《西游记》中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无法无天成为叛逆精神、狂放情绪的文学渲染。“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是多少无所畏惧的造反者的精神所系!

那么,有没有“天命”“天注定”?“人之初,性本善”,口口相传,表达了人们相信好人多的信念。有人命中注定,经历过再多的不幸也善良如初;甚至有人宽以待人、以德报怨,对仇人也宽大为怀,相逢一笑泯恩仇。据传帝舜从小受父亲瞽叟、后母和后母之子象的迫害,屡经磨难,卻以德报怨,孝敬父母,爱护弟弟,因此深得百姓赞誉,成为圣贤。还有春秋时期齐桓公与管仲的那段佳话:公子小白与公子纠争国君之位,管仲为了支持公子纠,居然用暗箭射公子小白,几乎夺命。没想到公子小白登基,成为齐桓公后,竟然不计前嫌,礼遇管仲。君臣精诚合作,谱写了一曲称霸天下的历史华章。还有廉颇与蔺相如的故事:战国时期,居功自傲的大将军廉颇看不起后来居上的蔺相如,而蔺相如深明大义,每每礼让,最终使廉颇感动,登门负荆请罪。这个故事不仅录于《史记》,流芳后世,还被改编为京剧《将相和》广为流传。这样的故事在普遍讲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中国社会,并不多见,也因此显得难能可贵,为人传诵。儒家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皆可为尧舜”,善意充溢天地间;道家讲“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以柔为本;佛家讲“普度众生”,甚至“唾面自干”“舍身饲虎”,悲悯浩荡感乾坤。无数普通人、慈善家一生行善,不求回报。可也不乏天生的恶魔,无恶不作,不怕天谴,不信报应。尤其是,当恶魔作恶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而行善的人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褒奖,甚至有的死于非命,还有多少人相信“苍天有眼”?还有,那天生的善良与邪恶来自哪里?孔子坚信“天生德于予”,与康德的关于“道德律”名言悠然相通,那道德律令何以根深蒂固、深不可测?佛家认为“佛魔一念间”,那一念又为什么因人、因时而迥异?《论语》中有“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说,广为人知,是不移之论?可那“命中注定”又与怎样的奇特机缘、与一系列偶然紧密相连?而陈胜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喝问又曾经激励过多少不甘认命、不愿随波逐流的人们投袂而起,跃入时代的激流,为改变命运而拼死搏击!还有,同一父母所生,同一家中长大,为什么兄弟姐妹的性格常常很不一样?鲁迅与周作人,一母所生,一个愤世嫉俗,另一个淡泊玄远,同为文学大师,却为何突然绝交,留下不解之谜。茅盾(沈雁冰)与沈泽民,同时投身革命洪流,一个谨慎稳重,世事洞明,终于度过一重重激流险滩,成就文学大业;而另一个热情似火,意志坚强,在艰苦卓绝的战争中一病不起,壮烈牺牲。其中,有多少阴差阳错,又有多少命中注定?更常见的是,有的人天生喜欢理科,却学不好文科;有的人语言天赋极高,能够熟练掌握多门外语,而有的人怎么用功,也学不好外语;有人天生经商的才干,有人则生就读书的爱好……真可谓:人各有命。所谓“天命论”,绝非欺世之谈。这么说来,“认识你自己”,这句刻在古希腊德尔斐神殿大门上的箴言,与《老子》中“自知者明”的名言不谋而合,真有发人深思的感染力。不论何人,都会早早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这个问题。从这个角度看,一个人走运与否,与其能否正确认识自己的“天命”,以扬长避短,显然至关重要。

中国有许多关于命运的说法——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其中有多少是饱经沧桑的叹息,还有多少是无意进取的托词?可是,同样流行的,不是还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警句,还有“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李贺),“算事业须由人做”(刘克庄)的名言,一直砥砺着寒门子弟奋发图强、改变命运吗?也的确有无数少年通过读书、科举,“一举成名天下知”;或者通过沙场鏖战,“赢得身前身后名”;或者通过商海闯荡,“富甲天下”“富可敌国”“竞豪奢”。有多少英雄的故事因此鼓动起自强不息的激情,改变了命运,直至改变了历史。如此说来,何谓“天命”?何为“天意”?就像老子说的那样:“道可道,非常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似有若无,也正与民间所谓“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俗语相吻合。莫道“天时地利人和”难占全,常有勇气决定一切、毅力决定一切、机缘决定一切的事情屡见不鲜。世界因此而精彩纷呈,人生因此而多变不定。

说去说来,一切都在不可知、不确定中。所以,才有了“尽人事,听天命”的豁达,也才有了率性而为的种种活法吧!

再来看大地崇拜。大地养育万物,如永恒的母亲一般,故民间有“地母崇拜”。那是与女娲崇拜并存的母性崇拜,道教中尊为执掌生育、护佑万物的大神,与玉皇大帝齐受祭拜。许多道观都设后土殿。民间也有建后土娘娘祠以祭祀的。“皇天后土”因此成为祷告的成语。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并举的,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一边自强不息,积极进取,一边增厚美德,容载万物,兼而得之,才臻于刚柔兼济的理想人格。有趣的是,与“地母崇拜”同样受到人们尊敬的,还有一位土地神,俗称“土地公公”。他是掌管一方土地的神仙,住在地下,是神仙中级别最低的,也因此而给人以随和、谦卑的印象。因为供奉土地公公的常常是小庙,所以有俗话说“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加上《西游记》中,从土地神对孙悟空毕恭毕敬,唯恐得罪的描写,可见他在众神中的地位之低了,大约相当于普通的村官吧。在崇拜大地母亲的同时也供奉小心翼翼的土地爷,是可以看出民间敬神心理之多多益善的吧。

除了地母、土地爷,还有众多的山神与水神(包括海神、河神、湖神)。《礼记》中就记录了山神的由来:“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中国最有名的大山崇拜当推昆仑山。相传掌管不死药、惩罚恶魔、预警灾害的女仙之首西王母就住在昆仑山上的瑶池。那里的蟠桃有长生不老的神力,每年一度的蟠桃会是众神仙的盛会。《西游记》中就有相关的描写,为人熟知。后羿射日的传说,也发生在昆仑山上。后羿从王母娘娘那里讨得“不死药”,也是在昆仑山上。《封神演义》中,姜子牙的修仙之地也在昆仑山的玉虚峰。因此,昆仑山也就有了“万山之祖”的显赫地位。后来,昆仑还渐渐成为巨人的代称。如谭嗣同的诗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而毛泽东也在青年时代就有过“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的雄心壮志。长征途中,他还写过《念奴娇·昆仑》,表达了改造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浪漫理想。

许多名山都有名山的守护神,如泰山就供奉有“碧霞元君”(即泰山老母),还有青帝太昊,是主生死、寿夭、贵贱,保国佑民的泰山山神。华山有西岳庙,供奉山神金天王。恒山供奉北岳大帝。衡山的山神是火神祝融,南岳衡山的最高峰就叫祝融峰。还有嵩山中岳庙,供奉的是崇圣大帝。此外,莽莽神农架供奉神农氏,巍巍武当山供奉真武大帝,加上各地大大小小的山神庙,不一而足,都寄托了民间祈求山神保佑的虔诚心愿。《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也使一座破旧的小庙长久留在了读者的心中。此外,宋玉的名篇《高唐赋》写巫山神女热情奔放、大胆追求爱情的性格,“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充分表达了初民爱情欲望的本真,是未曾受到礼教束缚的质朴人性的表现。“巫山云雨”也因此成为男女性爱的指代,后来催生出“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等等名句。有趣的是,在《神女赋》中,宋玉笔锋一转,写神女拒绝与梦主交合的微妙变化,“怀贞亮之絜清兮,卒与我兮相难”,与《高唐赋》中的神女迥然不同,其实也写出了女神情感变化的欲迎还拒,可谓细致入微。

山神常常与水神相离不远。民间的水神信仰多为龙王,是风调雨顺的守护神。《西游记》中就有几位龙王的身影:东海龙王、西海龙王、南海龙王、北海龙王,还有泾河龙王、井龙王。《封神演义》中亦有东海龙王的一段故事。唐传奇《柳毅传》中也通过洞庭龙女的婚姻奇缘,写出了洞庭龙君的神话。只是,洪水泛滥的悲剧也常常发生。所以,大禹治水的传说才尽人皆知。各地都有龙王庙,也多有大禹庙,形成相映成趣的文化景观。龙王之外,还有河伯、洛神。屈原《九歌》中就有《河伯》一篇,讴歌了河神与女神畅游的壮观场面:“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史记》中“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也记录了古人祭祀河伯的旧迹。河伯的配偶是洛神,她本名宓妃,是司掌洛河的水神。值得注意的是,在屈原的《离骚》中,对于这位河神,颇有批评:“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意思是此神貌美但骄傲无礼,成天放荡寻欢作乐。到了曹植写《洛神赋》,则以浪漫的笔触抒发了与洛神的恍惚相遇、彼此爱恋,终因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不能结合,因此饮恨,无限感伤。其中真义,注家多解,一言难尽。此篇令人想到屈原的《河伯》,还有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都显示了人神相恋的特别神思,明显透露出与一般人敬神情感很不一样的仙风道骨:女神可以亲近。诗人也渴望与女神亲近。人与神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

值得注意的还有:鄱阳湖还有饶娥的故事,是孝女成神的例证。柳宗元曾在《饶娥碑》中记载了民女饶娥的事迹:父亲打渔落水,饶娥痛哭三天三夜,直至气绝,众人深受感动,立庙祭祀。在饶娥之前,会稽也有孝女曹娥的感人事迹:其父溺亡后,少女曹娥沿江号哭,寻父不得,十多天后投江而亡。此事一直为人传诵,那条江也因此得名曹娥江。《后汉书》中亦有《曹娥传》,记载此事。曹娥,還有饶娥,加上福建沿海因救人而牺牲的民女林默被民间尊为妈祖,共同形成了中国神祇谱系中“民女之神”的醒目系列。由此可见,民间造神,是有着敬重仗义女神的特色的。民女因为不凡的义举而成为人们膜拜的神灵,也是人可以成神的有力证明。

此外,天上还有雷神(俗称“雷公”)、风神(俗称“风婆婆”)、风伯(即飞廉,一说是蚩尤的师弟,一说是纣王的大臣,因善于施展呼风唤雨的法术而有名,而伏羲也姓风,是否也是风神之一呢?)、雨神(有名号“赤松子”)、雪神(亦有名“滕六”),均各司其职。人们相信作恶会遭雷劈,可见雷神信仰是有一定的道德约束力的。明朝永乐年间,皇宫曾遭雷殛,致使金銮殿被焚毁,性格暴虐的永乐皇帝也惊恐万状,被迫下诏“求直言”,可见“天威”之力。只是重建宫殿,劳民伤财,腐败更厉,又昭示了苦难的深巨。生活中常常发生的雷殛事件、飓风灾害、雪灾、洪灾,其实与道德没多少关系。另一方面,自然灾害的频发,也与人类对自然无节制的掠夺密切相关。如此说来,天人之间的神秘感应,也不是没有深刻关联的。

地上则有各种树神的传奇。那些高大、魁梧的老树早就是帮人们遮风挡雨的天然保护伞,后来常常成为村庄的中心。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的名著《金枝》一书开篇就是“森林之王”,第九章“树神崇拜”,都介绍了历史缘起于神树崇拜的奇异文化:“在原始人看来,整个世界都是有生命的,花草树木也不例外。它们跟人们一样都有灵魂……”

山西洪洞大槐树,就成为海内外无数移民后人心中的神树。有歌谣为证:“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这歌谣,明朝起就代代相传,证明着中华民族根深蒂固的“寻根”情结。据《明史》《明实录》《日知录之余》等各种史料记载,洪洞大槐树移民分布广泛,直至海外。据传凡是从山西洪洞县老鹳窝底下迁来的人,最小的那个脚趾甲中间都有一道棱,那是离开故乡时人们用刀留下的纪念。每年清明节前后,都会有“思乡鸟”“吉祥鸟”纷纷飞来,绕树鸣叫。人们说这些鸟儿代表移民的子子孙孙,回老家来看望亲人来了。其势壮观,到清明节后才会消失,堪称奇观。槐树因树龄长、根深叶茂而呈吉象,自古引人膜拜。历代文人喜植槐,也与求吉心理有关。因为古代宫廷槐树下曾是议事好地方,也是读书人聚会之地,所以槐树也有了为官、科举的美好寓意。民间俗语“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当然寄托了发财的梦想。《南柯太守传》因为讲述了人生如梦的故事而为人熟知。黄梅戏《天仙配》中老槐树开口把话提,董永与七仙女结良缘,也寓意深长。有俗语说:“院有古槐,必是老宅。”亦耐人寻味。

再看古老的桃树崇拜。《太平御览》记载:“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压伏邪气者也。桃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故今作桃人、梗著门以压邪,此仙木也。”用桃木板画上门神作为驱邪的神器,后来渐渐变作画有门神的年画或写有求吉心愿的春联,是古老的风俗,正所谓“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桃生长旺盛,花色艳丽,挂果早而多,正好象征人丁兴旺、祥和幸福。所以在《诗经》中有《周南·桃夭》这首贺婚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表达了姑娘出嫁,会像桃树那样,给家庭带来兴旺与吉祥。《诗经》中还有“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名句,表达了礼尚往来的美德。而《史记》中记录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成为品德高尚的人用不着宣传,自有美誉的成语。“桃李”还是学生的代称。“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刘禹锡的诗句表达了无数为师的梦想:桃李满天下。寿桃寄托了期望老人长寿的祝福。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则通过描绘桃花源远离尘嚣、安宁自由的生活,表现了作者遁世的心愿,也成为许多渴望逃离现实烦扰的人们的梦想。还有《三国演义》中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也那么浪漫!

还有枫树崇拜。苗族就将枫树视为蚩尤的化身,因为史传“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山海经·大荒南经》)故苗族崇尚植枫、护枫、祭枫,就很能惹人遐想。杜牧的名诗《山行》中“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写的就是岳麓山风光。到毛泽东写《沁园春·长沙》,其中的“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冥冥中穿越时空、呼应了杜牧的名诗。后来,画家李可染画《万山红遍》,作家黎汝清写长篇小说《万山红遍》,也都呼应了毛泽东的词句,表达了那一代人的革命情怀。当代诗人牛汉写下的那首《悼念一棵枫树》,则记录了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中的悲凉感慨:一棵枫树被砍倒以后,引得“每棵树,每根草/每一朵野花/树上的鸟,花上的蜂/湖边停泊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其中感时伤怀之情,浓烈绵长。二十多年后,湖南作家韩少功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中也写了一章“枫鬼”。其中写道:“马桥的中心就是两棵枫树。没有哪个娃崽不曾呼吸过它们的树荫,吸吮过它们的蝉鸣,被它们古怪的树瘤激发出离奇恐怖的各种想象。”“称之为枫鬼,据说是很多年前一场山火,坡上的树都烧死了,唯这两棵树安然无恙,连枝叶都不损分毫,让人越看越有目光虚虚的敬畏。关于它们的传说从此就多起来了。……曾经有人锯取树枝,挂一块红布插于门上辟邪,或者取树木雕成木鱼,用来祈神祛灾,据说都十分灵验。”没想到在革命年代,干部们要破除迷信,蛮横砍树,结果树砍倒后,男男女女都浑身瘙痒不已,而且医药都无能为力。这是“枫鬼”的神奇报复,还是不可思议的集体癔病?上述这些作品都显示出南方古老也常青的枫树情结。

还有葫芦崇拜。葫芦也是最古老的吉祥物之一,人们常挂在门口作为避邪、招宝的神物。因为葫芦外形与女人哺乳时的饱满乳房相似,其外形也与孕妇的体型相似,加上葫芦多籽,易于繁殖,正好与人们多子多孙的心愿相合,而葫芦又谐音“护禄”“福禄”,所以具有多重吉祥寓意。《庄子·逍遥游》中也记录了庄子与惠子关于葫芦之用的不同思考,在惠子看来大而无用的葫芦,到了庄子眼中,却可以用作漂浮江湖的大樽。葫芦与庄子的浪漫奇思,就这样悠然相联。《西游记》中,太上老君的紫金红葫芦法力无边。八仙神话中,铁拐李就擅长医术,有“药王”之名。而他的药就装在随身的葫芦中,所以民间有歇后语:铁拐李的葫芦——不知卖的什么药。而《红楼梦》中“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取的是糊涂之意,显然也有不明就里的深意。

此外,福建、广东、海南还有榕树崇拜和樟树崇拜,人们相信那些枝繁叶茂的古树是保佑一方平安的神灵,“树盛则人盛,树衰则人衰”。还有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铜器神树也展示了古蜀人的树神崇拜,令人为各种神树崇拜浮想联翩。

至于大自然中那些酷肖生殖器的山峰、洞穴也成为民间生殖器崇拜的风景,更能显示造化的鬼斧神工:四川盐源的公母山、贵州贞丰的双乳峰、广东丹霞山的阳元石、江西龙虎山的羞女岩等等,都成为人们生育崇拜的自然偶像,也成為民间“性启蒙”的生动形象。

神奇的自然,与人类神奇的想象力,共同造就了五光十色的传说与信仰。

拜天拜地拜自然之外,民间还特别尊敬列祖列宗。中国人讲孝道,“百善孝为先”,不仅体现在孝顺父母,还体现在对祖宗的尊崇上。中国民间多有宗祠,是同宗祭祖、修谱、议事、联络情感的场所。山东曲阜孔庙、安徽绩溪胡氏宗祠、广州陈家祠、福建晋江丁氏宗祠等,都是规模宏大、历史悠久、建筑精美、文化底蕴深厚的著名祠堂。中国家庭祭拜祖宗,一年内有多次盛典,从除夕到清明,加上中元节,还有先人的忌日,可谓重视有加。修族谱、家谱,也常常慎终追远,一直上溯到十多代乃至传说中的始祖,彰显出非常深厚的历史意识。能够“光宗耀祖”“光耀门庭”“光前裕后”,一直是古往今来人们引以为傲的荣耀。这些成语已经成为中国人给男孩起名的常用词,寄托了长辈对于晚辈的殷切期望。

还有合家平安的守护神——到了日常生活中,最有名的当推灶神(灶王爷),即厨房之神。由此是否可以看出民间对饮食的特别注重?相传此神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考察一家善恶之职的官员,每年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会上天向玉帝汇报。百姓希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因此,供品中必须有麦芽糖,以图粘住灶神之嘴,使其不会向玉帝说坏话。灶神以外,还有门神、财神、井神,甚至厕神,都得一一敬到。其中,又尤以厕神显得特别。一种流行的说法是冤死的紫姑,因被妒妇杀于厕所而成厕神。苏东坡《子姑神记》就曾录此事。上述神灵,加上主婚姻的媒神月下老人、和合二仙(有一种传说,二仙的原型是寒山和拾得),还有负责送子的送子娘娘,以及袒胸露腹、笑容可掬、量大福大的弥勒佛,可谓一切都有诸神保佑了。特别值得一说的,还有民间喜闻乐见的八仙传说。八仙来自凡间,都有多彩多姿的人间故事,得道后与超凡脱俗的神仙就很不一样。如铁拐李蓬头垢面;蓝采和穿着破烂,一只脚穿靴,一只脚赤足;吕洞宾放浪形骸;韩湘子行为怪异;钟离权袒胸露腹;等等。八仙很有三教九流的民间风格,所以深受民众喜爱。加上八仙分别代表了男女老幼、富贵贫贱,也堪称全民代表。所以,许多道观都有供奉八仙的八仙宫,年画、刺绣、瓷器、花灯上也常见八仙形象,“八仙祝寿”也是民间祝寿的吉祥彩头。民间戏曲也经常上演《醉八仙》或《八仙祝寿》等“八仙戏”。此外,“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是妇孺皆知的幽默成语。八仙带有人间烟火气的喜庆风格,相当典型地体现出民间的趣味:渴望成仙不老又不失自家人生乐趣、个性本色。

家中平安了,各行各业还得有必须敬拜的行业神。

造字的圣人是仓颉。教师的神灵当然是孔夫子。道家为炼丹,首创冶炼术,太上老君就成为铁匠的保护神。木匠的保护神是鲁班,因为据说木匠用的工具都是他老人家发明的。裁缝的祖师是黄帝轩辕氏,因为他的妻子嫘祖是养蚕的发明者,而他则曾教大家用骨针缝衣,成为衣服的发明人。染坊布店的保护神是梅福和葛洪二仙,因为他们发明了染料。酒业神灵是发明酿酒的杜康。茶圣则是著有《茶经》的陆羽。医神是华佗,医圣是张仲景,药王是孙思邈。中国各地多有药王庙,可见人们对健康和神医的膜拜。戏班供奉的祖师爷是唐明皇(唐玄宗李隆基),因为他酷爱戏曲,曾设“梨园”供乐工演奏乐曲,宫女习舞歌唱。而求财就得拜赵公元帅和关公,因为赵公明是中国民间传说中主管财源的神明,关公是讲义气、主持公道的神人。由两位武将作为财神,很有意思。不止于此。“刘海戏金蟾”的传说也因为金蟾助刘海成仙,进而有了“刘海戏金蟾,步步钓金钱”之吉言。因此,刘海也就成了又一位财神。民间财神之多体现出人们盼望发家致富、一夜暴富、金玉满堂。儒家“重义轻利”“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的说法其实阻止不了人们对于致富的渴望。

有趣的是,人们对行业神,多虔诚膜拜,而对灶神,则多有糊弄之意。对厕神,也由同情演变为“以卜将来蚕桑,并占众事”了(《荆楚岁时记》)。关于各路神仙崇拜的传说不断增添新的内容,以至众说不一,也可以看出在造神的进程中传播者随心所欲的添油加醋、集体加工。就如同茅盾先生指出的那样:“中国最古代的无名史家,没有希罗多德那样的雅量,将民间口头流传的神话一字不改收入书里,却凭着自己主观的好恶,笔则笔,削则削……”(《神话研究》)特别值得注意的还有:上述各路神灵中,不乏来自民间的能人巧匠。人能成神,人能成仙,就体现出中国文化的人神之思——神,常常具有人情味。

此外,还不应该忘了动物崇拜——如蛇仙,就与传说伏羲和女娲都是人首蛇身的神人有关。而蛇也常常被认为是龙的化身。还有白蛇与许仙的爱情故事也流传甚广。成语“灵蛇之珠”也指代的是无价之宝。再看玄鸟(燕子)崇拜。《史记·殷本纪》记载,商的祖先契是其母吞玄鸟之卵而怀孕,并生下契的。玄鸟因此被认作商族祖先,所谓“玄鸟生商”。自古以来,燕子就是报春的鸟,代表着吉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都是咏燕感怀的名句。亦有凤凰崇拜。凤凰有“百鸟之王”的美名,更有“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庄子》)的高洁品行。《离骚》中就有“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的句子,表达了日夜奋飞的豪气。《诗经》中也有名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比喻高才幸逢盛世。成语“凤鸣岐山”也成为周朝兴盛的吉兆。“鸣岐”“凤鸣”一直是人们取名的吉祥之选。“龙凤呈祥”也一直是民间的吉庆之语。

“天马行空”是个性解放、才气横溢的绝妙象征。汉武帝渴求西域天马的往事令人感动。杜甫有歌頌天马的名句:“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三国演义》中关于赤兔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描写也令人神往。到了当代,甘肃武威汉墓出土的马踏飞燕成为中国旅游标志,可谓经典之选,众望所归。中国人为男孩取名,多见“家骏”“骁飞”“家骥”“家驹”“家驷”“家骅”等,也可见骏马崇拜心理。

更多的,是“牛崇拜”。相传炎帝神农氏就是牛首人身。商州青铜器上也多有牛头、牛角形状,已经显示了牛崇拜的古老悠久。老子出关,传说骑的就是一头来历不凡的大青牛。“中国人十分崇拜或重视牛。‘牺牲’二字俱从牛,‘大牢’是最隆重的祭献。”“‘牛’本农神而兼为水神,所以有镇压、厌胜水怪的法力。现在颐和园昆明湖畔的铜牛本来就是为镇水而设。江淮流域堤防上每见铁牛、铜牛、石牛,其意全在镇水。”(萧兵《中国文化的精英》)三峡黄牛峡有黄陵庙,古称黄牛庙,为纪念黄牛助大禹开峡平江的功德而建。桂林也有黄牛峡,因周边群山状如牛头而得名,其风光之美,曾得到徐霞客的赞许,认为“几埒巫峡……数逾匡老”,“赤壁、采矶,失其壮丽矣”。山西永济黄河边有唐代铁牛,江苏徐州、河南漯河也都有镇河铁牛,湖北江陵长江边也有铁牛,可见神牛崇拜分布之广。牛的埋头苦干、忍辱负重,都体现了传统美德。在羌族、苗族、壮族、回族、瑶族、侗族、仡佬族、土家族地区,都有隆重的“敬牛节”“祭牛节”。羌人有“生我的是父母,养我的是牛”一说。在羌区有“牛王会”,当天会给牛擦上酥油、举行“挂红”仪式。苗族会在每年农历四月初八(传说是牛的生日)为牛祝寿,让牛得以休息,并敬以糯米饭。壮族则是在秋后给牛喂食好料,焚香祭拜,向牛神祷告。回族也会在“牛神节”于牛栏旁设案祭祀。瑶族在敬牛节会给牛喂上彩色的糯米饭,有的还灌上米酒,以慰其劳。侗族也会在祭牛节以黑色的糯米饭敬牛,感念牛的辛劳。仡佬族则每年农历十月初一给牛过“牛王节”,盛情款待。汉族陕北一带亦有历史悠久的“牛王会”,每年农历正月十三至十五举办,热热闹闹,祈求“牛王菩萨”保佑。由此可见牛神崇拜之广,可与龙图腾媲美。在汉族的文化传统中,“孺子牛”“老黄牛”“拓荒牛”常常是吃苦耐劳、砥砺奋发的精神化身(可“牛脾气”又意味着倔强、固执)。古代邢台、汴京(开封)、徐州因地势而有“卧牛城”之名;河南的伏牛山气势雄伟,是淮河与汉水的分水岭;江苏南京、河南信阳、山东淄博、湖南汉寿、安徽庐江、辽宁大石桥都有金牛山,南京还有佛教圣地牛首山,四川成都也有金牛区,或因山势,或因神奇传说得名,都可见牛崇拜的文化遗风。民间给男孩取名“铁牛”“大牛”“黑牛”“阿牛”,也寄托了健壮之意。连“牛市”也成为来自西方的股市中行情向好的代称,“牛人”亦成为网络时代“厉害之人”的同义词。至于说到牛头马面、牛鬼蛇神,还有《西游记》中的牛魔王这些负面形象,与阎王、恶人联系在一起,也是有着各种传说的。

许多民族都有虎图腾。汉族尊虎为“百兽之王”。风水中讲“左青龙右白虎”,其中青龙主喜庆吉祥,白虎主战祸血光,可见其凶,必须敬畏。《周易》也有“云从龙,风从虎”“龙凤呈祥”之外,还有龙虎相对、龙腾虎跃,或龙虎相争、龙虎斗,都是雄奇的气象。而古人所谓“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也表现的是气势恢弘。“虎贲”是勇士的代称;“虎将”是名将的别号;“虎符”则是古代帝王调兵遣将的令符;“虎胆”是无所畏惧的美誉。虎几乎成为了中国战神的象征。“猛虎下山”历来是大户人家正堂悬挂的画卷,具有辟邪、肃穆之意。而民间的儿童用品“虎头帽”“虎头鞋”则寄寓了辟邪、希望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愿望。古代巴人认白虎为本民族的祖先,土家人至今崇拜白虎。彝族则崇拜黑虎,至今保持了跳虎节的风俗,并与土家族崇拜白虎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很多地方,还有狗图腾。狗的勇猛、忠诚,早就为人看重。所以,藏族、珞巴族、佤族都有尊狗的习俗,敬若神明。古代西北有“犬戎”一族,彪悍善战,曾灭西周。古羌族崇拜白犬。在东北,满族和赫哲族都将狗看作守护神。广东雷州一带至今流行石狗崇拜,人们立高大威猛、常常带有硕大生殖器的石狗像,求平安,也求生男,还求风调雨顺。雷州人有向石狗“祈雨”“祈丰收”“祈送子嗣”的习俗,常有称小孩为“昵狗”“狗仔”“狗生”“狗保”的,与内地许多地方给男孩起名“狗娃”“狗剩”“金狗”相通。民间多有“走狗”“丧家狗”“狗腿子”“臭狗屎”“狗仗人势”“猪狗不如”“狼心狗肺”“蝇营狗苟”“狗急跳墙”“狗眼看人”“狗血淋头”“鸡鸣狗盗”“挂羊头卖狗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之类的诅咒、贬义词,远多于“犬马之劳”“兔死狗烹”之类的感人的成语,却并不能冲淡狗的忠义形象。当代作家杨志军的小说《藏獒》曾经风靡一时,为藏獒的忠勇和侠义精神谱写了一曲颂歌。

最不可思议的,当数老鼠崇拜。十二生肖,鼠居第一,据说与“鼠咬天开”的传说有关:是老鼠最先将混沌天地咬了一个口,才有元气流通和宇宙生成。

如此多的动物都成为崇拜的偶像,可见“万物有灵”的信仰流传之广,不仅活在口口相传的民间,也一直与百姓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

在众多的神灵崇拜中,集中体现出人们的观念。

最突出的,是平安祈求、长寿渴望。因为知道“人生苦短”,才更看重活得长久。“万寿无疆”,是对帝王至高无上的祝愿。“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是士大夫一向的浪漫渴望。普通人家从孩子一生下来,就在起名上用心思,看看命中五行缺啥,缺金就取“鑫”,缺木就取“森”,缺水就取“淼”,缺火就取“焱”,缺土则有“垚、城、坤、坚”等等,为的都是“缺啥补啥”,让生命丰满。更奇怪的是,取小名常用“狗剩”“狗娃”“猫子”“羊羊”“阿牛”“马拉”“铁蛋”“土生”等,取这些动物命贱,器物硬实,“贱名好养活,小鬼不来拿”。这样的思维,又与取大名时常用“福、禄、寿、喜”“书、贵、财、宝”“平、安、顺、利”形成有趣的对比。男女定亲时,非常注重生辰八字是否相合,千万不能相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有了这样的讲究:“自古白马怕青牛,羊鼠相交一旦休,蛇虎配婚如刀错,兔子见龙泪交流,金鸡玉犬大不宜,猪与猿猴不到头。”属相的相生相克好像都是命中注定,听起来颇有道理,也不可深究。有多少有缘相爱的男女因此被迫分手?

帝王渴望“长生不老”“万寿无疆”,为此炼丹、补阳,以求长生不老,甚至到处搜求灵丹妙药,却常常因为锦衣玉食、纵欲无度而短命。平头百姓也希望“祛病延年”“长命百岁”,为此有了各种健身法和养生术,而道教关于长寿的传奇也广为流传——从吕洞宾和张三丰都活了两百多岁到《西游记》中孙悟空的不死神话,都体现出长寿的追求。任何一种据说可以祛病强身、益寿延年的功法都可以迅速传播开来,从“气功热”到“打鸡血”、喝“符水”、喝“红茶菌”“绿豆汤治百病”……花样翻新,绵绵不绝。但是另一方面,不是也有“寿则多辱”的说法不胫而走么?人到老年,多病多灾,生活质量下降,难免会产生屈辱感。

尽管如此,只要能够长寿的神,就都得拜。道教修炼成仙,当然得拜;佛教保佑来世,与生命的延续相关,也得拜。所以,有“见庙烧香”一说,讲的是尽那份心。至于那些神灵有什么来历,那些偶像有什么讲究,倒不那么重要。这样,便造成了多神共处一山,甚至共处一庙的奇观。泰山上既有多处佛寺,也有多处道观,还有关帝庙、文庙、城隍庙、财神庙、观音堂、火神庙、马神庙、药王庙和奎星楼等等,有道是:“处处庙宇步步景。”衡山有寺、庙、庵、观二百多处,是道教和佛教共同的圣地。五台山是佛教名山,山内也有道观。西安有多处佛教寺院,也有八仙宫、湘子庙、东岳庙等道宫,还有大清真寺。一切都体现出兼容并包的恢弘气度,一切也都经历过历史的沧桑,延续至今。中国多地有三教寺,或文庙、佛寺、道观共处于弹丸之地(如北京通州三教庙),或同一座庙内,供奉佛祖、孔夫子、老子神位。在历史上三教的碰撞与融合的基础上,明代还产生了林兆恩创建的三一教(以儒教为主体,吸收道教和佛教的思想与修行方法,使三教合一。所谓“道一教三”。

事实上,在心胸开阔的哲人那里,人生从来就不止一条路。孔夫子“克己复礼”,失意时也会感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已显道家出世之心。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生活方式,也与庄子“御风而行”的境界多么相通!老子亦然。当他谈论“无为而治”、“绝智弃辩,民利百倍”“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政治思想时,也就与儒家“民为贵”的政治思想有了悠然相通之处。历代士大夫都以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格言作为人生进退的座右铭,也可以看出儒家与道家的精神通道。钱穆还认为:“佛教來中国,最先乃依附于庄老道家而生长。”“佛教在其消极方面,既可与中国道家思想相接近,在其积极方面,亦可与中国儒家思想相汇通”,因为“佛氏‘慈悲’乃与儒家之‘仁’,同以一心为应世之宗师”(《国史大纲》)。儒、道、佛三教,为人生的出入、进退提供了多元的、灵活的思想依据。谢灵运以隐居为乐,纵情山水,也对佛经深有研究,写下过大量佛禅诗文和《辨宗论》那样的佛学名著,得到后来士大夫推重。钱钟书《管锥编》言谢灵运“既尊‘佛道’为最高又推老、庄为‘最有理’”,是“从佛而未弃道”的证明(《管锥编》第四册,第1291页)。王维有过功名,也敬仰庄子,还参禅礼佛,有“诗佛”之名;苏东坡号“居士”,喜欢与僧人交朋友,也写出过《水月寺》那样的禅诗;王阳明在融汇儒家“性善论”与禅宗“本心清净”的基础上阐发心学,有诗为证:“但致良知成德业,漫从故纸费精神。……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示诸生诗》)康有为尊孔也崇佛。章太炎从排佛到研究佛教,在革命年代倡导“新宗教”。李叔同(弘一法师)从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到佛家律宗大师,感人至深。一直到当代,毛泽东欣赏禅宗六祖慧能思想的大众化特色,也关注任继愈的佛教研究。

更富有创意的,还有禅宗对于佛教的重塑。佛教传入中土,将慈悲情怀、平等理念、出家决断、来世梦想、严格戒律传遍神州,也与中华民族的儒家传统发生了一些矛盾。中土百姓,可以接受慈悲情怀、来世梦想,但常常不愿意割舍家庭亲情、世俗乐趣。于是产生了不拘泥戒律、而注重“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宗,“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任何条件下,都可以‘悟道’,它具有极大的随意性和偶然性”(李泽厚《漫述庄禅》),这样就使佛教富有了人情味、个性化。由此可以看出国人对于外来宗教的调适能力与改造能力,也看出中国人的文化个性:“自心是佛”“本心即佛”。中国的士大夫一方面注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另一方面也追求“特立独行”“飘然思不群”“我有迷魂招不得”“一任群芳妒”的高远境界。因此才有了无数浪漫、风流的人生佳话。而这一类的佳话又常常与政治的黑暗、社会的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从长期接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主义教育到饱经磨难后遁入“幽深清远”的小天地,忘情山水田园之间,是多少士大夫的人生归宿!

信天命,信地狱,信因果报应,信巫鬼神灵,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信“十羊九福全”或者“十羊九不全”,信“口大吃四方”“手大掌乾坤,脚大江山稳,脸大好打粉,臀大好坐凳”“人中深长,必有儿郎”“人无三寸高,肚里藏把刀”“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酸儿辣女”,还有“南人北相,北人南相”,也信“人不可貌相”“吉人自有天相”,还信“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恶人自有恶人磨”“要得法,不离‘八’”“女大三,抱金砖”,还有“喜鹊叫喜,乌鸦叫丧”“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诸如此类,有的国人什么都信,甚至常常并不灵验的预测也半信半疑,因此常常会被引入歧途,产生莫衷一是的困惑,甚至不可思议的悲剧。

《史记》中“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就表明,早在两千多年前,西门豹治理邺县时,了解到当地官绅和巫婆狼狈为奸,以“为河伯娶妇”之名聚敛钱财、危害百姓,便设计破除迷信,使百姓安居乐业。“破除迷信”的主题因此与神秘信仰的流行相伴相随。

郭沫若曾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专章论《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觉醒》,就披露了李白谪仙风格的另一面:“他的精神异常,发生幻觉了。他所见到、所听到的东西,在正常的人认为是幻,而在他自己却是真——他是真正看到,真正听到的。这样就使他的迷信,维系了相当长远的岁月。”唐玄宗也迷信道教,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迷恋于“长生术”,在宫中筑五十米高的望仙台以炼丹药,终致朝政荒废,奸佞当道。还声称自己梦到了“玄元皇帝”,醒后就命人寻找,画出老子的像,分发到各地道观,令男女道士迎候、朝拜。一时多有道士升官晋爵,而有了“终南捷径”的讥讽,意为欲作官最好先入终南山作道士。更有甚者,连道士犯法,地方官都无权过问,许多道士因此有恃无恐,大搞欺诈勾当。直到安史之乱爆发,仍执迷不悟。

梁武帝萧衍佞佛的悲剧也广为人知:他为长生不老迷信炼丹,又因从前杀生太多、企图得到超度而信佛,乃至几度舍身出家,竟有“菩萨皇帝”之名。他因此显得特别怪异。虽有生活朴素的佳话流传,后来却终于荒废朝政,大肆浪掷国家财力,多建寺庙,造成国力衰退;另一方面对奸佞之徒也竟然往往慈悲为怀,以致姑息养奸,贻害无穷。由此可见信仰迷狂之祸。

民间捕风捉影的惊恐也曾造成恶劣的后果。美国汉学家孔飞力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一书就对乾隆年间一个可怕的妖术传言突然爆发,传遍江南多个省份,兴风作浪的术士们居然可以通过作法,使人发病甚至死去的大恐慌展开了研究。这样的恐慌一直影响到皇帝介入,层层追查,最终才发现是子虚乌有的捕风捉影。这本书令人想起唐代诗人陆龟蒙的诗句:“江南多事鬼,巫觋连瓯粤。可口是妖讹,恣情专赏罚。良医只备位,药肆或虚设。”(《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

至于日常生活中那些奇奇怪怪的禁忌,更是匪夷所思——从家中镜子禁止照到床,到女人经期不能祭拜神灵、从“寡妇年”到“犯太岁”,一直到“旺夫相”“克夫痣”,还有“照妖镜”“纹身辟邪”等等讲究,以及“母鸡打鸣,家有不幸”“乌鸦头上过,无灾必有祸”“老鸦叫,祸事到”等等恐惧。诸如此类,令人成天生活在唯恐冒犯神灵的沉重氛围中,不胜其烦。

中国传统信仰的根基,其实还是敬祖重家的儒教、长生不老的道教和敬畏众神的原始萨满教之类本土信仰。慈悲为怀的佛教、平等博爱的基督教,作為外来信仰,其实都是在中国传统信仰的根基上嫁接成功的新枝!的确,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皈依了佛教、基督教而舍弃了儒教和道教,但更多的人还是遇神便拜的。为了“万事如意”,为了“十全十美”吧!而事实上,哪有“万事如意”“十全十美”的人生?“世事多艰”“不如意事常八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乃至“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官场得意,情场失意”或“情场得意,官场失意”,还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些老生常谈,人人都懂。世事难得一帆风顺,人生常常充满缺憾。可到头来,人们还是什么都信,什么都拜,什么都求。多数国人对虚无主义有免疫力,也许与此有关。另一方面,什么都信,什么都拜,什么都求,也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不信,什么都可以放弃吧。

于是,一边是当代学者对于神秘文化的研究硕果累累,一边是众多思想家、文学家呼唤重建人文精神、“宗教观念回归”(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声音,而另一边,也有邪教滋生、人性变态、危机频发的严峻现实。还有在人类学视野中对于各民族宗教的深入研究与保留,其势影响深远。如何在保护传统神秘文化的宝贵遗产、推动神秘文化研究的深入拓展的同时,警惕邪教的扩张,破除种种迷信,就成为当代人面临的恒在挑战。

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文化充满了泛神论的色彩,以万物有灵、神灵众多为根本特色,人们的信仰心理是多多益善。这样的信仰更因为天灾人祸的频频发作、猝不及防而得到了不断的强化。另一方面,“信则有,不信则无”,或者“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灵活心态也在相当程度上弱化了狂热的迷信崇拜,而给了不同年代、不同地区、有着不同个性和不同生活习性的人们随意选择的灵活度。中国人讲“灵活”“变通”“方便”“尽心”,各地的习俗、讲究也常常千变万化,呈现出千差万别的多样性,都使得理性没有被那些迷信窒息。

中国人的民间信仰问题,因此相当复杂。其中闪烁着中华民族的社会心理奥秘,混茫而微妙。

(本刊发表时有删处)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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