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寻访日记(2020)
作者 乔叶
发表于 2021年11月

10月30日

坐高铁,从郑州东站出发,去长沙。读冯友兰先生《西南联大时期的回忆》一文,写到当初准备去长沙时,先到济南,从济南到了郑州,再换京汉路火车往汉口,“在郑州住的时候,我建议上馆子吃一顿黄河鲤鱼。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机会就先吃一顿。在郑州,又碰见熊佛西,三个人一同去吃黄河鲤鱼。”可见他对黄河鲤鱼的喜爱。我在郑州常吃黄河鲤鱼,最有名的一家是“阿五黄河大鲤鱼”,每条鱼都有“阿五”标记。先吃鱼鳞。鱼鳞炸得金黄,十分香脆。整条鱼先是炸一下,定型后再红烧。端上来后鱼头对着最尊贵的客人,一定要喝鱼头酒的,劝酒词是:“鱼头一对,大富大贵。”如果请冯友兰先生吃黄河鲤鱼,不知他的规矩是什么,或许是没什么规矩。他可能会说:“动筷子,吃吧。趁热吃。”

中午抵达长沙南站,打车至饭店,各路朋友聚集后吃饭。饭后先到湘雅医院,这里有长沙临时大学的部分教授寓所。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在正式组建为西南联大之前,在长沙的名字就叫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的理科院校在韭菜园的湖南圣经学校校址,工学院在湖南大学的岳麓书院,而文学院则在南岳衡山的圣经学校。此行去不了衡山了,韭菜园和岳麓书院在行程之内,还有清华大学最初修建的校舍之地左家垅,甚好。

新冠疫情发生后,我才知道有个湘雅医院。红砖墙,勾着白线。门头处是谭延闿题写的“湘雅医院”的匾额,落款时间是中华民国六年。资料显示,谭“曾经任两广督军,三次出任湖南督军、省长兼湘军总司令,授上将军衔,陆军大元帅。曾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1930年9月22日,病逝于南京。去世后,民国政府为其举行国葬”。此外,他还被称为“近代颜书大家”,是组庵湘菜创始人,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他还是介绍人。每一个名号都能写一本书了。可是没有来到这里之前,我居然从不曾听闻过他。可见对于写作而言,实地行走之必要。

先看了湘雅医院历史文化长廊。然后走到曾经的西南联大教授寓所处,都是原址原楼。红楼绿树,静美怡然。这是历史的发生地,历史已经退场,惟余沉默。然而历史的沉默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沉默。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发出自己的声音。

随后,我们去往圣经学校旧址,这是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的主校区。现在是湖南省政府机关二院了。征得管理处人员的同意,我们进了楼。仅看楼梯前几级向外延伸出来的半圆形踏台就可见房子的讲究。在楼道里稍作游览,便去看了地下室,又去看了防空洞。当年师生们曾在这里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找寻颇费了一番功夫。地下世界曲折迂回,每个人都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像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天花板有掉落的线,地上也有杂物。据说还有蛇。蛇也拦不住我们。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防空洞,小小的,必须弯腰才能进去。

出来,往上走着,感受着温度一点点升高。出门看到两棵大树,像是广玉兰。问了一下别人,确认是广玉兰。广玉兰又名荷花玉兰,因为开起来像荷花。

介绍圣经学校旧址的文字是:“由美国内地会传教士葛荫华于1917年创建,1937年8月,由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在此设立长沙联合临时大学,校本部设在旧址内……1951年由湖南省基督教三自革新会接管,1955年并入北京燕京神学院。”而现在这里属于湖南省政府机关二院。在很久以前,这里还曾是原红八军军部驻地。这座老房子里,聚集着多少往昔的信息啊。

今天要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左家垅,到时已有暮色。昔日的和平樓和民主楼如今都是中南大学的楼了。学生们来来往往,看我们一群人在这里,不时回首,也许是有些好奇。“长沙文物”的标牌并不清晰,也无介绍。这些孩子知不知道有一段怎样的故事就在他们身边发生?

10月31日

早餐后先到岳麓书院,游人如织。当年那些教授和学子顶着烽烟炮火,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固然是为了教和学,但哪里只是为了教和学呢?“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西南联大校歌里这十二个字,字字都落在了实地。如刀枪,如剑戟,如金石,如鲜血。

爱晚亭秋色正浓。亭上亭下,人来人往,热闹得如赶集一般。基本上都忙着拍照,我也拍。

回去途中歇脚,和闻黎明夫妇在树下聊天。闻黎明老师是闻一多先生的长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学者。作为西南联大研究的首席专家,他还兼着电视剧《我们的西南联大》和“西南联大”文旅线路的学术顾问。同行的卢一萍因为崇敬闻一多先生,微信用的头像就是闻一多先生,得知了闻黎明老师的身份,他有些忐忑,问我,没关系吧?我说,应该没关系。此时还是问询了一下闻黎明老师,他果然爽朗应答:“没关系。这有什么呀。挺好的。”

我还帮他们合了影。闻老师说:“在树下?还是找个地方吧。找个有标志的地方。”于是我们起身,走了几步,在有“湖南大学”标志的红楼前合影。

下午是极漫长地坐车,饭后坐车自然是要睡的。醒来看见路边的山,山不高,云朵围绕,宛若仙境,已然快到湘西地界了。在官庄和三渡水分岔处的大桥上停下,拍照。闻黎明老师说西南联大师生们在此曾遇土匪。但是土匪们也没有为难学生们,盗亦有道。想当年这里是多么偏僻的路径,必定障碍重重,阻塞难行,而此时则有了平坦敞阔的319国道。

到马底驿乡牧马溪村的路段徒步时,夜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暗色中却时时看见一团团的白色雏菊盛开着。这不养自旺的花啊。

晚上到了沅陵,吃饭的地方叫“背篓人家”。菜不错。或许是都饿了,又或许有酒的缘故,再或者是菜量不大?大家都吃得很欢,顷刻光盘。

吃得差不多了,我先悄悄离席回去,因为须得赶快发一封邮件。下楼的时候,看到一排红帖,都是东家的请客告示,有一张是夫妻两个“为母亲庆贺生日”,中间是个大大的“寿”字。另一张是夫妻两个为儿子举办婚宴,中间写着“新婚庆典”,还有一张嫁女儿的,是“千金出阁”,再一张就是“喜得贵子”。这一排红帖,男婚女嫁,生儿育女,高堂贺寿,全都有了,上有老下有小,承担者全是中年夫妻。最难过的中年啊。

这些细节,汪曾祺先生若是看见,也会写吗?想来也会写的吧。

又想起了闻一多先生。因为闻黎明老师的缘故,便常常觉得这一路也有闻一多先生的气息随行。西南联大从长沙迁往昆明时,男生244名,组成了湘黔滇旅行团,老师们11名,组成了辅导团,闻一多先生便在这辅导团里。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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