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作者 赵依
发表于 2021年11月

气温接近四十摄氏度。太阳辐射强。

在灼烧的、不同波长的各种色光下,香水作为香精和酒精溶液,挥发速度得到了极大提升,使何伟此刻闻起来比往常浓烈许多。正好,前方又有一股热风升腾,两米开外的广告牌背面,悬浮起来大量灰尘。由于灰尘颗粒物对阳光中色光具有的反射和吸收能力,它们平衡出了一堵磨砂墙般的灰色,但又缺少墙的物理效果,从这个距离就开始呛人。

在香水味和土味中,一只麻雀兴风作浪,在那里扑腾起灰尘。它又蹦了两三下,啄食起广告牌下的那堆东西。

何伟走近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气。口罩紧贴在汗湿的脸上,内层因此吸收了新遭遇到的油汗混合物,不多不少,外层仍然干燥且密不透风,防护效果良好;夹在鼻梁上的墨镜也随即往上一窜,取下来时应该可以通过防晒霜堆砌的印痕显示出位移变化的轨迹。

麻雀大快朵颐的是一摊猩红色的呕吐物。何伟想象昨晚在这里呕吐的那个人,提醒自己今晚坚决不能也喝成这样。

确信自己身上的香水味此刻散发得万分不合时宜,何伟突然有点儿犯恶心,抬脚迈了几个大步,迅速绕开,远行。

早上刚洗过的头发,用了院线级别的护发素和发膜进行双重修护,中途还戴了十五分钟蒸汽帽加强热感水疗作用。这时,发尾还没干透就已经脏了,不管是客观事实还是心理作用,何伟反正就是觉得脏了。早知道还是应该扎起来的。选择以演员为职业,何伟的生活自律而精致,外貌和身形保养到边边角角,既是敬业精神,还有点儿匠人匠心的意思。脸也是巴掌大小,上镜正合适,可惜身高弱了点,也就一米七的样子,经常影响他接戏。说是影响倒也不是不能调和,只要制片方和导演愿意用他,搭戏的时候选好拍摄角度再垫着点儿就行。所以功课时常要做在戏外,比如今晚的饭局。

快走到路口了,还好是绿灯,不然又得晒着,尤其这种直行带左转车道的,变个灯得等上好一阵儿。何伟赶紧快步向前。大概是怀揣类似的想法,迎面过来的少年也瞄准何伟这边加速。他应该不到二十岁,理个毛寸,肤色比何伟要黑不少,套着件没有印花的白T恤,穿着黑色休闲裤加运动鞋,没有戴口罩。到底是还没长大,还不知道害怕。何伟看见他头发层次间隙里透露出来的汗水的光亮,以及額头上密排而未及滚落的大颗汗珠,两侧鬓角那里也有连成线往下滴的汗水,鼻尖、嘴唇附近还冒着汗珠。

他热成这样,应该体感温度比我高吧。眼皮上也有不少汗,再这么顺着睫毛往里淌,进了眼睛多半会很难受。T恤远看着还挺白的,近看却是皱巴巴,每一道褶皱上都有污渍,不知道是摔过跤还是好几天没换洗。不过——他怎么离我这么近?

等何伟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的脑袋就倚在他的肩头,身体顺势还要向何伟靠上去。

正常来讲,何伟的反应速度是不会这么慢的。平时,一个人距离何伟半步之遥,他就会提高注意力,对方要是再得寸进尺,他就装作不经意间向后退个半步,总之保持微笑、礼貌和距离。

没想到,口罩和墨镜形成的安全屏障使何伟像猫失去胡须一样丧失了敏感,最终迟钝到这个人几乎要贴上自己的紧要瞬间才本能地闪身。即便成功地以镇定自若的姿态往斜对角的街口走去,何伟还是久久不能平静,远远又回头冲那个人的背影怒目了一番。

这个人想干吗?有什么目的?碰瓷?小偷?硬抢?变态?

该不会以为我是女的,想占我便宜?

何伟想到自己为了造型,头发已经齐肩,染了偏灰的栗子色以后,头发毛鳞片受损,发质总有些毛躁。护理过的头发不容易吹干,披着倒是顺滑。今天的打扮也是大码的上衣、骑行裤和“老爹鞋”,女孩儿通勤也有喜欢这么穿,香水还是中性香。

这会儿,何伟得先去趟剧院,一来是去侧楼的小剧场排练,二来是请导演留几张预演的票,他准备邀请些关键人物来看。导演留的票,会用剧场淡黄色的硬壳信封装好搁在检票台。“某某剧场”四个字是某位领导题的,导演也会在信封正面偏右的地方留字,“给某某”,然后颇有风格地签上大名和场次日期。

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荣誉感成为了职业获得感,支撑了何伟十年。起码有两千来个日夜,何伟都沉溺在不怎么赚钱的实验小剧场搞话剧表演。当然,这里竞争同样激烈。何伟凭借艺考高分上的一流表演高校,兼修剧本创作,毕业后过五关斩六将才考进这里,领教到艺术创作和表演领域按资排辈的厉害,职称晋级在这里同样需要争得头破血流。事实上,人与人关系的真相,在哪儿都一样,而且人总是喜欢依照自己的美学毁了别人或自己。这里不少人都在业内有沾亲带故的联系,何伟的父母早年也在制片厂,只不过后来随着调动也就离得远了,虽说认识一些说得上话的老友,但是何伟父母一直不动用这层关系,何伟全靠自己。但依然有人到处宣传何伟是个“演二代”,这让他吃了两方面的亏,一是任凭自己的勤奋努力取得的任何成绩都会被附会为有别的加持,二是不能真的发火或据理力争。

当导演说起明天要如何如何,就表示今天的各种事项基本结束。排练散场,何伟蹲在楼外垃圾桶边上抽烟,旁边还有几个演员,男男女女一伙人,没人抽电子烟,也没人借火,大家各抽各的。排的戏叫《熄灭》,讲的是一个女孩经历人生各阶段然后被迫熄灭生命的故事,聚众吸烟竟然有点反讽美学的意味。

艺术探求心旺盛和动摇表演的本质,经常是一线之隔。关于一个传递的动作,导演要求何伟用现代舞呈现,以舒展柔软的身体骤然爆发力量,同时又要节制,情绪的表达要在喧闹中著一冷眼,冷淡处存一热心,把疑惑、拒绝、妥协、合流、内疚、弥补的感情层次演绎到位。第一幕随之结束,谢幕的动作是何伟把双手架在扮演女孩的女演员胳肢窝上把她托举起来。下台后,女演员告诉何伟他弄得她生疼。何伟猜她大概乳腺有增生了,最近总生闷气。

这是何伟近期演出的最后一部话剧,场次不算多,然后就要转去拍电视剧。为了签到经纪公司获得平台资源,何伟放弃了剧场演员的编制,这部话剧巡演结束后,手续也能大概走完程序。为了重新启航和宣发便利,同时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何伟采纳经纪人的建议起了个艺名,叫何兴玮。他心里也将这番出逃当作对父母的惩罚。惩罚他们没有陪伴自己成长,惩罚他们当初没有告诉自己剧场里复杂的人际关系,惩罚他们呈现出的那种溃败和衰落,既不曾像自己一样努力过,如今又无法回归质朴和纯粹,反而在各方面都停滞在一种类似种群思维的家长姿态上,对他想当然地引以为傲和提出要求。

何伟早就发现,对自己引以为傲这一点使父母特别容易被钻空子,只要谁在他们面前夸上自己几句,说点儿为人父母都爱听的话,父母就觉得这是个好人,轻而易举地被予取予求。父母对自己提出要求当然不是要索取什么,只不过是觉得给你吃的、穿的,养你长这么大,就能以此缔结出头等的话语权,以便去彻底地爱你。倒不一定是与日俱增,但至少是日复一日。

何伟不认同这架势,但也不是一开始就要反其道行之。自己虽然资历浅,在剧院演了几年就陆续有后辈进来,有时也介绍一些工作给他们,如果有上一辈互相认识的,也会记得照应。可是人有时候就是会好心办坏事。朋友的剧组需要一些演员,何伟介绍了好几个人过去,其中也包括彼此父母有些交集的一个姑娘。明明正式演出大家都上了戏,按理说是挺圆满,可是直到何伟一次南下跑场遇到那个姑娘的母亲,她抱怨何伟介绍的工作在单位不计演出成果和分数,搞得她们年底抓瞎,到处找戏去上,差点耽误考核。女人喋喋不休,不分场合,进了电梯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电梯里还有好几位何伟敬重的业界前辈。

事后,何伟越来越想不通,明明完全是出于好意,給姑娘多提供一些锻炼的机会,认认人,练练演技,熟悉正式演出的流程和氛围。至于考核计不计分,他一开始就没有谈及,而且如果姑娘就指望着何伟找的这个活儿来填满考核,只能证明她自己平时不够勤奋。他又凭什么要在公开场合被再三责难。他回过神儿,其实更气自己的老实,下意识地就赔了不是,丢了是非黑白。

后来,何伟就钻了牛角尖,有的人来看演出,拍了他的照片顺手转发给何伟父母,然后演出结束把聊天记录展示给他看,以示熟识和亲近。何伟当面就说,父母他们不搞创作,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而且很不一样。何伟本来就全靠自己努力,何必再牵扯进什么别的,他绝不允许自己和父母再吃这方面的亏,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好意再遭受任何防不胜防的恶意损害。现在何伟辞了铁饭碗,跟父母的要求完全相反。所以暂时还跟父母住一起的何伟只好将自己隔离,明明三个人都在家,他却只在跟父母的微信群里发信息,经常拒绝当面交流。辞职行为激起的怒火和唠叨,被耳朵里塞着的蓝牙耳机降噪,不是听音乐就是听广播剧,反正拒绝听话。一旦干扰过甚,他就以疯狂的咆哮去反制,曾经表演课后刻苦的发声训练在生活中有了用武之地。他庆幸自己的不懈努力!

等到何伟谈恋爱,就借机果断搬了出去,这一点上父母倒是没多说什么。本来也有这样的说法:老年人跟年轻人生活在一起,年轻人会越来越有暮气,老年人倒是越发精神,就像白骨精吸唐僧精气或者老夫少妻之类的。何伟身边也有几例,其中有代表性的一对刚生完二胎,女孩自得自满仿佛青云直上,神态上不似已经三十出头的样子,老天可能真的要送她上青云了。

城市空间的特点之一似乎是,你以为交通和信息都很发达,不会迷路,但你却始终不确定身在何处,好像去到哪里都差不多。这样的环境让一些人执着于尘世的幸福,不得已妥协了理想与自尊;也让一些人当面讨好背后插刀,加冕上几副左右逢源的精巧面具;还让一些人撕毁体面,干脆扮演起小人和坏蛋;更多的,是让一些你信任的人没来由地背叛,让一些你欣赏的人堕落与沉沦,反正你不能怪他们,似乎也不能真的去反击什么,但恨他们是没问题的。

而难办的是,不似父母子女之间天然盟约的彼此期待和相互失望,生根于复杂的虚妄,时时怀揣的恨意其实缺少切实的对象,以至于也找不到有效的救赎和安慰,情绪的宣泄也总是隔靴搔痒一般,还免不了借题发挥的逼仄。何伟常感胸口发闷,纵使咿咿呀呀大吼大叫,自己听起来仍是仿若挽歌。

他倒是客观,早已认清自己是一个压根儿做不到无欲则刚的主,也难以做到纯粹的善良,哪怕谈起恋爱也多半是为了逃离,生拉硬拽另一个人当了自己渡劫的道具。女友没少被何伟发的邪火折磨,有时十分伤心,先双手捧着脸爆发一阵嚎啕,然后在哭腔里期期艾艾诉着委屈,上气根本接不上下气,看着真的有点儿可怜了。

其实何伟也一直在琢磨,到底对她有什么不满,仿佛她无论做什么自己都看不上似的。

她明明是重庆人,却像极了潮汕媳妇,每天换着花样儿给他做饭、煲汤,打理家里的一切。算不上是缺点的一点就是不上进,在事业单位按部就班,从没再想着要在专业上继续搞搞创作,基本上放弃了舞蹈艺术和过去二十年的苦功。对照一下此前剧场里的那些女演员,个个都是铆足了劲儿,生怕离用力过猛的境界差个一星半点儿,首先在态度上就输别人一截儿。想到这里,何伟发现,自己对女性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有些复杂。身为男演员,自己应该算是条件不错,勤奋也勤奋,但从结果来看,行业内的影响力就是不如她们,接到的戏或角色跟她们的也差着口碑、品质和分量,她们显得比自己强出了一大截。而自己可能也不是个合格的竞争者,心里总是忿忿的,做不到剧本里写的读作“对手”写作“挚友”的竞争关系。再具体到女友身上,奋斗的意识又实在太弱,连跟自己齐头并进都难,更不用说也成为剧场女同事那样的人。假使她真能像她们那样,自己还能征服这样一名女性吗?

这个想法是这样的懦弱、变态和可笑,让何伟突然看不起自己,继而又因为看不起自己而变得恼怒,对女友的嫌弃又加深一层。说到对女友的不满,还极有可能存在于她太爱他这一点上,并且爱得是那么的不得要领,甚至有点类似于他的父母,对父母抱有的那种矛盾的抵抗情绪,也就因此也移情到了女友身上。

“你以为你不需要这样的日常照料,然而你就是这么一直被照顾着成长,并且维持着海绵式的索取状态;你以为你渴求交流,其实你已无意识地完成了相当程度上的精神自足,以至于他们和她对你说任何话你都觉得多余且没有意义。”

自己果然是有毛病啊。

女友呢?是不是也出现了自我认知上的偏差,又或许是自我意识里的某种过剩?以这样的姿态付出,以为在经营一段关系,成就一次自我牺牲,其实又恰恰可能是她最不齿的那种胆怯?看似在寻求着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爱情的终极理解,也早已看清在他身上根本不可能实现,却还在坚持着、忍受着、幻想着,与爱情理想渐行渐远,但就是不愿从中解脱。

人果然太容易自相矛盾了。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眼下要去的饭局,自己也不是真的想去,但也不是真的不想去。毕竟是正在筹备的电视剧的制片人邀约。据说,导演和女主角也去。说是男女主角,这部剧实际分成了上下两部。上部讲述男女主角青壮年时期的恋爱、成长和奋斗史,由圈里面已经有流量的实力演员担当;下部则主要是中老年的男女主角面对世界金融市场挑战的博弈,由何伟和今晚同去饭局的女演员饰演。上下部的剧本质量都很高,题材上依托了某省的产业结构发展脉络真实故事,已有相关的项目支持和前期宣传。但对于何伟和女演员来说,则有一个关键的区别。整个下部的拍摄过程中,他们都必须进行特效化妆,不仅耗时和艰辛,在演技上反复磨炼表情、体态、声音、动作也都是应该的,令人担心的无非是通过由外而内的方法支撑中老年人设,定妆照已经出片,显示出了一种高水平的面目全非,预示着即便电视剧火了,他们恐怕也没什么辨识度,皱巴巴的面部形象和佝偻的体态实在有点儿圈粉困难。

何伟当然不会对此吭声,好作品才能成就好演员,成名更不在这一时。说实话他挺佩服这制片人的,一开始也不是干这行,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主要是做進口摄影器材的贸易,也是偶然遇到一个剧组收货以后回不了款,转了好几个弯儿才托到人,想跟他商量能不能不要钱,以这批器材入股剧组拍成的剧,肯定能让他多赚。就这么着,慢慢地,搞贸易的许总成了开传媒公司的许总,不仅是钱越挣越多,还越来越有情怀了,做剧开始讲究,喜欢拍家国历史和现实生活的题材。

此刻何伟下车走在二环以里的窄街上,兜兜转转,就是找不到许总发的语音中描述的那个院子,而在定位导航的手机地图上,代表何伟的蓝色圆点与院子坐落的小红点几近重叠,多少暴露出了这个城市的疯狂。土地在这里并非绵延的平坦,硬要说的话,还真是垂直的呵,高楼大厦已经司空见惯,如今按地图比例尺估算不过十步之遥的地方,竟然也凭空不见于眼前,让人不得不想上天入地。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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