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英雄
作者 项静
发表于 2021年11月

认真生活这件事,一旦打开想象的翅膀,会跟最初的预想逐渐偏离,生长出自己的因果链。按照设计图,梁宇沿着黑色栅栏的踢脚线装饰上白色枯山水,同城网购了一批多肉植物。为了置放多肉植物,整个下午她都在打磨一个不用的旧书架,去掉陈迹和油漆,重新裸露出木头的原味和纹理,这味道让她忍不住想置换一批原木书架。辞职之后的人生,变得亟须一些填充物,却总是被何林制止。家就是个休息的地方,他双臂交叉对她明示,家里禁止大兴土木。

梁宇递给他一本家装杂志,专栏里的一段话梁宇用黄色荧光笔做了记号:“装饰生活的细碎哲学——那种雨丝沁润土地后绿色藤蔓缓慢扎根的感觉,洗衣机、冰箱、地板,连书架、灯泡都是隐秘地建立与空间、自我的感情。”何林啧啧两声:“读起来费劲。”梁宇转到阳台懒人沙发上刷美剧,何林在楼下戴耳机打网游,两个人安静下来,黑色拉布拉多是家里唯一的躁动物,楼上楼下来回走动,跟开了步行散热器似的,又好像是互通声息的信使。它习惯中午趴在何林座下地板上眯半个钟头,然后站起来抖擞一下身子,透过阳台玻璃打量楼下来往的行人。虽然有点不敬,它的样子总让梁宇想起在傅村敬老院墙根晒太阳的爷爷,他的眼神就是这样,跟静止了一般,盯着来往的路人,却什么也没看到,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没反应。等它狺狺叫的时候,梁宇会停下手中的事儿抚摸一下它的头,它摇尾屈膝地平复下来。这是一只七岁多的寂寞中年狗。周末傍晚六点以后,家庭日程表上不允许看电视、打游戏,两个人换上外出服准备出门遛狗。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发出闷闷的嘟嘟声,梁宇看了一眼屏幕上闪动着阿拉伯数字,未被保存的号码向来都是不必理会的。等手机再次固执地响起时,她才放下手中的狗绳,揿了接听键。熟悉的往昔透过手机的变声,传递到耳膜上,“是我。”“我”字被她咬得高亢而有延音,梁宇知道她是谁。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和声音,藤蔓一样缠绕着树干,越过冬季的寒荒在下一个春季返青,周而复始。梁宇讲了很多年标准的普通话,细听之下,还是带着一丝微弱的乡音,尤其是在急促的语气词和感叹词的尾音上。梁宇在脑海里迅速做了一个加减法,从2003年算起,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面。

“没想到是我吧?”令箭甩过来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舒缓了梁宇的部分紧张,她叹了口气:“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她们同时笑出声来,从前她们总喜欢说这个句子,模仿家里的大人们,配上夸张的表情动作,表演给那些登门的不速之客,亲热中带着一点挑剔。她们用常见的句式一一问候了家里人,梁宇说自己在假期中,孩子去参加夏令营了,令箭说年前在婚礼上见过她的爸爸,这次她是来上海开一个年会……问答零零碎碎,深浅不一,无法获得彼此重要的信息。何林每次临出门都会上厕所,进去了就折腾一阵子,说不定会捯饬一下发型。梁宇有几秒钟特别渴望拉布拉多躁動起来狂吠两声,或者哼唧哼唧,让她从这通电话中抽身出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记忆壅塞住了时间。

在傅村,时间像乏味的大钟敲打着每一天,无始无终。最古老的一排房子是依山而建的,令箭的姥姥家和梁宇奶奶家隔着长长的巷子首尾相望。村庄整体下迁,越过一条条巷子,抵达宽阔齐整的平地,挨着宽阔的马路顺势而去,第一排房舍不情愿地抛锚在老时光里。巷子不规整地前后相连,后面院子抵着前面邻居的后墙,而平屋顶的堂屋,侧面连着后邻居的西厢房,身手矫健的少年可以在房顶上畅行无阻,就像那群鸽子咕咕哝哝,从一家房顶突然跃到另一家。两排房子之间的巷子是儿童乐园,他们热闹的时候在那里过家家、跳房子、丢沙包,安静的时候在那里躲藏着,等一个脚步声走近,跳出来大喝一声,哇哇!奶奶捂着心脏,一副吓坏的样子嘟囔着:“吓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们的嗓子永远不会疲沓一样,尖叫闹腾,饭点是寥落时刻,被妈妈们的叫喊催回家,不情愿的最后被拎起耳朵回家。清早,令箭顶着一头乱发,跑到梁宇床前,捏着鼻子叫梁宇起床。她们沿着山路爬到半山腰去寻绛紫色的龙葵,它们隔天就成熟一批,鼓鼓囊囊塞满两个人的裤兜,吃得一嘴青紫,像涂了滞销色号的唇彩。回来的路上,她们随性踢踏着路边野草,露水打湿了布鞋和裤脚,粘在脚踝上,从下往上传递着凉气。她们冰冷的手拉在一起唱。“好朋友一起走,谁先离开谁是狗。”后来,她们都离开了,傅村荡平成一片广阔的农场,从前不复存在。

令箭说她刚下飞机,马上跟朋友一道去酒店。梁宇听得到周围嘈杂的交谈声中有人远远地叫她的名字。“你先忙,我们保持联系。”于是约定加微信再聊,放下手机,梁宇长舒了一口气。何林接过绳子要牵着吉多下楼,出门前说:“明天贺师傅上门处理露台栅栏,我让他十点左右过来。”梁宇说:“这事儿得缓一下,有一个老家的朋友令箭路过上海,我想请她来家里聚一下。”“之前没听你说起这件事儿呀?”何林推开楼门,回头补了一句,“你很少带生人来家里聚餐。我不是说来家里不好,毕竟我不懂你们那里的风俗。”“谈不上什么风俗,就是心意吧。”梁宇说。何林说:“老早的朋友,不要请到家里来,这么多年多少变化呀,兴许谈不拢,外边随便找个雅静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一天就过去了。”梁宇说:“你是怕打扰你打游戏吧?”何林敲一记梁宇的头说:“不识好人心。好心提醒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注意安全,尤其是金融安全。好像第一次听你提这个人的名字。”梁宇跟他提起过令箭的事儿,只不过没有提她的名字。就事论事是容易的,特地加一个名字需要很多附加程序,她略过了这种程序。

梁宇和何林互相赠送的第一个特殊的礼物,是彼此的周岁照。何林家里只有一张周岁照,特别去影楼找人翻拍重洗。梁宇觉得分享童年照是一种隆重的表示,于是也把自己周岁时的一张照片制作成一幅炭笔画夹在一本书里给他。梁宇就是在这个阶段,给他讲过一段令箭的往事。令箭妈妈在生了一个女孩后,特别盼望二胎生个男孩,于是在生二胎的当头,拒绝去医院,而是躲到娘家找了相熟的赤脚医生来接生。令箭妈妈天生虎气,觉得第二遭生孩子没什么可怕的。从宫缩到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顺风顺水,但结果不遂人愿,令箭妈妈放声大哭,家里的男人们惊起身又颓唐地坐下,旁边等着抱孩子的神婆踮着小脚,打起帘子跑到厢房。“得了!这个丫头跟我有缘分,我带走。孩子要进城了,那家是个双职工家庭,以后都是好日子。回头您肯定能再生个称心如意的。”临出门,襁褓里的令箭大哭不止,令箭姥姥心里酸涩难忍,一把抢过来说:“不送了,我养着,好歹是条人命。”何林听完之后说,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是常有的事儿。梁宇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彼时他们在旅途中相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她第一次领略到命运中的偶然。一个动念改变了一个女孩的命运,令箭的妈妈后续又生了一个女孩,从此认命,但已通人事的令箭却拒绝跟她回家,一心跟着寡居的姥姥。从浪漫的角度上看,梁宇与何林的相遇也是天意如此。

梁宇和令箭一样,都是想把偶然转变成必然的人。令箭妈妈认命之后,就想把令箭带回家自己养,她又一次猜错了谜底,令箭不肯回去,她要跟着姥姥。最初是习惯了跟姥姥相依相守,后来舅妈顺口说了一句:“我认你当女儿算了。”令箭心里记下了这句话,她喜欢这个有男孩的家。当天晚上去问姥姥,能不能给舅妈当女儿,姥姥说你舅妈随便说说的,哪能当真,你爸妈也不同意呀。令箭说,我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之后,令箭在舅妈家做事格外上心,她把空酒瓶摆得整整齐齐,舅妈一伸手她能准确地递上笤帚和簸箕,甩手擦汗的时候,她递上毛巾,满眼里都是活儿,做起来也有模有样,舅妈却再也没提过要她做女儿的事儿。舅妈的确就是随口一说,几年后令箭去舅舅家的热情才散了。她跟梁宇说起这事儿时一脸淡漠,低头的瞬间补了一句,这些大人都该死。到了读书的年纪,全家总动员变着法儿劝她回家,后来就骂骂咧咧。妈妈一边打,她一边哭,这都没有改变她的想法。她叛逆的种子好像就是这一年种下的,偷姥姥的钱到隔壁村的小卖店去挥霍一空,放火烧过舅妈家的厨房,拿起一块砖头对着嘲笑她的人直接开瓢。傅村人都说令箭小时候多好的一个孩子,现在越长越瞎材了。令箭跟梁宇说:“我就是吓唬吓唬那些大人。”

1990年夏天,令箭姥姥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她回父母家读书。令箭回家之前有一段时间,家里大人顾不上她,她睡在梁宇家。令箭有一次郑重地说:“以后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梁宇说:“你还有爸妈呀。”令箭叹了口气。

令箭回家后,她们总是阴差阳错见不到面,小时候有大把的时间一起挥霍,长大了可以握在手里自己支配的时间总是捉襟见肘。1996年夏天,梁宇考入市区的高中,令箭初中毕业进了技校。令箭骑自行车来梁宇的学校,门卫把梁宇带出来的路上嘟囔了一句:“怎么跟这种孩子交往?”梁宇说:“哪种孩子?”门卫朝门口努了努嘴。令箭那时候挑染了头发,穿一双松糕底大头皮鞋,松垮的牛仔裤,背对门口站着,特别扎眼。她们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令箭说:“技校生活没意思,女孩子学电焊、砌砖,我没啥兴趣,我要去闯世界。”梁宇说:“去哪里呢?”令箭说:“我安顿下来会给你联系。”她递给梁宇一个日记本,封面是绛紫色的,扉页上是蜗牛一样歪斜的字:“送给我的亲人和朋友:玻璃晴朗,桔子辉煌。”梁宇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文艺了?”令箭朝她羞赧一笑:“从书上抄的,意思挺好。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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