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外四篇)
作者 谢志强
发表于 2021年11月

陈元到任的第一天,一个杂役和一个主簿先后好心好意地提醒他,先到灵官祠拜谒祭祀,此为惯例。

陈元,字遴三,号古愚。少年时,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寄养在族内亲属家中,他勤奋好学,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考中进士,即赴湖南平江县,担任知县。

平江县衙左边,隔一条街,有个吴官祠。主簿在县衙供职近二十年了,他陪过走马灯似的知县。凡是新知县到任,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灵官祠拜谒祭祀。

陈元问:一定要这样吗?主簿说:已成惯例,灵官灵官,官运灵通。陈元问:怪不得众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替我准备呢,你拜过吗?主簿说:陪随多位知县拜过。陈元说:当官的第一天就想着怎么走捷径再升官,这是取巧。

陈元不去。有人替他担忧,说:还是去吧,图个吉利。陈元说:灵官祠不是朝廷规定的祭祀场所。

七天后,官署内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所有的档案都不翼而飞——文字记载的官方历史出现了空白。县衙内顿时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情绪,传言四起:说这是灵官显灵的征兆;说不敬灵官,必受惩罚;说举行一次隆重的祭拜,还可以补救;也有说不拜灵官,必断官路。

所有的传言都指向知县陈元,仿佛他将给县衙和自己带来灾祸。陈元说:如果众人都相信这件事,那么,就说明灵官已被盗贼掌控了,甚至,官和贼暗中同谋,依照法律,应当问斩。

陈元授意主簿,起草一份通令,送至灵官祠,限定五日内提供盗贼的线索,否则就拆祠毁像。

果然,很快捕获了盗贼。所有的档案已被焚毁,说是盗贼用于祭祀灵官(据审讯,烧毁档案当日,灵官祠内外,灰烬乘风而起,如同飞舞的黑蝴蝶)。而且,强盗以灵官祠为中介,与某些官员勾结,共谋财路。知县拜祭,百姓随应,强盗鼓动,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旺了香火。

陈元治理平江三年,上级来考核,他的政绩最为突出,而且,他在百姓当中口碑甚佳。皇帝赐予他蟒衣一套,并提拔为贵州思州知府。不久又被举荐,皇上召见他,再赐蟒衣一套,补任江西吉安府同知。不出一年,被提拔为刑部员外郎。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他担任河南乡试的主考官。

陈元最后的职务是贵州府知府。著有《浒山行集》,流经于世。他搜集过蝴蝶的标本,多集黑色。晚年,他以号“古愚”自嘲。他遗憾进入仕途的第一站,竟让平江县官方的历史出现了空白。他说:有时,我的眼前会出现黑蝴蝶纷飞的情景,人为的遗忘历史有多种,此为恶劣的一种。

张之楙升任湖广桂阳知州,张久征是副手。毕竟远离故乡,官场上是上下级,私下里则亲如兄弟。两人配合默契,同舟共济,为当地百姓办了许多实事、好事。

张之楙,浙江人,顺治三年(1646年)举人。张久征,江苏人,顺治四年(1647年)。张之楙喜养花,一年四季,他的屋里,花开不败,做官时和养花时,他判若两人。张久征好收集古董,但只收不藏,很快转手——好物件找好人家。所以,他人缘好。有一次,张久征说起两人的闲暇爱好,说:你的无用,我的有用。张之楙突然一笑,说:你的有用,太动心思。

两人一起在桂阳为官,第三年,张久征突然调进京城。

张之楙为他饯行。喝了酒,张久征说:兄长,我敬佩你的魄力、魅力,可是,单凭政绩还不够,人说,朝中有人好当官,你们余姚人,历来有很多人在朝廷里做高官,我呢,缺的就是这个背景。

张之楙说:你不是已升上去了吗?

张久征说:还记得我好不容易弄到的那件貂皮大衣吗?

可没见弟妹穿过一次呀。

卑贱之人怎么能穿高贵之衣呢?

人与物,相互依存,屋子要住,衣服要穿,物才好活。

张久征抚抚头,说:实不相瞒,我探听到皇帝宠爱的一个嫔妃喜欢貂皮大衣,我托可靠之人送去,嫔妃喜欢,她得了衣,我谋了帽,官帽。

张之楙沉下脸,说:我怎么交上你这样的朋友?

张久征赴京城,张之楙没有去送行——从此,跟张久征隔断了兄弟情谊。他失望又不解,衣与帽能这样顺利交换?仕途竟能让这样的诡计得逞?

张久征坐稳了位置,来过一封信,要张之楙为了自己的仕途,入京城走动走动。张之楙焚了信,不予回复。

于是,张之楙如快刀斩乱麻,干脆辞官还乡。如果说官场是江湖,那么,我就退出江湖。

张之楙回到余姚老家,十个春秋,拒绝来访,足不出户,把个老杂院伺弄得如一座花园。

张久征又升了一级,却不忘故交旧情,他托人顺路登门拜访,邀张之楙重出江湖,一个有才能、有胆识的人闲着可惜。

张之楙隔着院门,从门缝里塞出一封信,权作回复,以便远道而来的人回去有个交待。

一年后,张久征陪同钦差大人巡视浙江,特地来看望张之楙,让一个亲信预先来通报,透露举荐张之楙的口风。

然后,余姚知县胥庭清陪着张久征,来到张之楙的家,门内不应。知县说,我也吃过数回闭门羹,仅得到过一封信,从门缝里塞出。

张久征笑了。知县疑惑他为何笑,本该生气呀。

不得已,知縣支使擅长翻墙的差役,从里边打开了院门,想见了张之楙再表示道歉,毕竟是冒犯。

可是,院中只有花,不见人。静得能听见蜜蜂的声音,看见蝴蝶的飞舞。

张久征扑了个空,说:花在人在,不会走远,这位兄长,独善其身,也不该这样啊。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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