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鱼而去
作者 傅菲
发表于 2021年11月

世界以一种疲倦的力量

抓住了我

——康雪《想哭的两个瞬间》

湖水拍打沙岸,如大黄蛉在叫,嘟啷嘟啷,一阵一阵。清晨,雨下了一会儿,便停歇了,树叶仍有残漏的沥沥之声。露出泥滩的落羽杉黄了,针叶被雨击落,波浪推来湖水,浮起针叶,水面有了一层素黄色。

栎树林里光线幽深弯曲,正开着藿香蓟、冬菊、紫菀、千里光。乌鹊绕树纷飞。细细密密、慢如远去脚步的水珠滑落之声在空屋子回荡,像告别的人回头望我,流年翻转。我很想听到风声,那种镰刀割草一样的声音,令我入迷。有很多时候,我坐在湖边石埠上,看着漾起来的湖水,风像水蛇游过来,掠起水波,嘶嘶嘶嘶作响。风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看不见它,也摸不着它。但我的每一个毛孔,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那是一种不着边际的流动。它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它经过的地方被称作人世间。它有时柔软,有时凛冽;它会蚀骨,也会销魂。

但并不是每日有风来。风在另一个地方停顿,像一个疲惫的信使,抱着自己的头在船舱瞌睡。我拿出一块青瓦,蘸茶汁在瓦上写毛笔字。我写行楷字。一块瓦正好可以写四个字。第四个字,我还没写好,第一字消失了,第二个字消失了一半,第三个字的水迹淡了——青瓦吸水,字边写边消失。我还没看过完整的四个字。我不知道一块青瓦可以吸多少水。青瓦似乎有着无限的饥渴。我每日在青瓦上写“风和日丽”“缘木求鱼”“五蕴皆空”“无所得故”“掩耳盗铃”“刻舟求剑”“有凤来仪”“庖丁解牛”。写完了字,我抱瓦在手,看着笔划依序洇失。

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湖,除了鱼。湖呈圆匾形,湖坝之下是一条幽深蜿蜒的峡谷。风从峡谷涌来,偶尔夹带雨。我沿着湖边山道走一圈,太阳正翻过东山梁,坠入湖中。我给空屋子的桌椅抹一遍灰尘。空屋子在很早以前是个旧书院,叫正山书院,后来成了一个山庙,再后来山庙成了空屋子。案几、香桌、火炉、烛台、蒲团、荷花池还在,庭院和庭院中两棵老桂花还在,清风明月还在,乌鹊鸣蝉还在。我抹了器物,又抹木门、方格窗。我喜欢屋子里的灰尘,细腻、柔滑、洁净。我不知道那些灰尘是从哪儿来的,器物每天都会蒙上灰尘。也许是来这个屋子的人不多,除了我,就是外来的背包客。在这里,我可以听到微风摩擦灰尘的声音,微风摩擦墙体的声音。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打发走了。我没有察觉到时间在流逝。在某一天,我抬头望眼前的青山,发现有树在森林中黄了一簇叶,才猛然知道,又一年秋天到了。我非但不惊慌,反而更安然。

即使是夜晚,我也喜爱在空屋子里独坐。烛火会雕刻出人影、物影。有些影子瘫倒在地上,有些影子伫立在墙上。影子偶尔叠着影子,如落叶叠着落叶。影子有一种被万物遗忘的气息。影子如一副完整的鱼骨。我没办法对着烛火,又可见自己的影子。我看着烛火,烛火一扑一扑地跳动,跳出一小团红绸般的焰光。看久了,烛火会虚化,如赤雾萦萦。烛一寸一寸短,夜一寸一寸长。烛尽,影子剥落。

如果是夏天,海绿尺蛾从湖边飞来,穿着朴素的淡绿色舞衣,围着烛火一圈一圈地跳舞。烛火给它造了一个星空,它飞升而去。它的肉身轻盈,如风中的银杏叶。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有时,我也骑摩托车去峡谷口的村子,买日常生活用品,或者去杂货店找人打牌。我骑车从湖边山道而下,沿斜缓的长坡在树林穿来穿去。树林渐次展开,一个个垛状的树冠耸立,色调肥绿,层层叠叠。山峦也依次明亮地敞开,斜光洒落。树叶和湖水都是极其安静的东西,置身其中,会感到沉寂辽阔,五内澄明。如果不赶时间,即便是在晚上,我通常走路去村子。走路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之一,一步一步去丈量时间的长度。

现在,我就走路去村子。我穿着高帮皮鞋,鞋底掌着圆角鞋钉,咯噔咯噔走在林中雪地。雪并不厚,但足够盖上鞋头。天阴阴的,大地明亮,雪光莹白。脚步声和树枝的落雪声,使得山野更加清冷。

每次去村子,我都要去棉鞋厂坐坐。棉鞋厂职工只有两类人:妇女和身体残障人士。鞋子是布棉鞋和布鞋。厂长叫银根,是我的发小。我们曾一起在浙江做工。

1995年,我十九岁。我在电话线路局谋了一个片区线路检修的差事,月工资三百二十元,无节假日。片区是郑坊至桐西坑四十公里沿线。这是一个大山区。我驻扎在与德兴市交界的桐西坑。我的工作是,接到电话线断了的通知,立即骑摩托车去检查线路,接好电话线,恢复通话。山区的线路很容易断,因为大风经常吹断电话杆和电话线,倒塌的树木压断电话线也是常事。我早出晚归。我是一个爬山、爬电话杆特别快的人,又很耐饥饿。在片区做了两年,我辞职了,不是因为工资低,也不是因为事累人,而是太寂寞了,做事是一个人,晚上还是一个人。桐西坑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没有一个年轻人在村里生活。我下班回去,烧饭吃饭,和房东老人说说话,便潦潦草草上床睡觉。可怎么睡得着呢?我的身体里似乎有許多老鼠在打洞,在撕咬我。

远在浙江余杭一家袜子厂做工的银根,给我打电话,说做袜子工资很高,一个月有六百多块钱收入,还管中午一餐饭。我们那一带(饶北河上游的郑坊镇、华坛山镇、望仙乡)年轻人,在余杭谋生活的人特别多,有些人在小厂做工,有些人在混社会。我没和父母商量,便辞职去了诸暨。在袜子厂,我没做到半个月,又辞职了。我忍受不了那种颜料的气味。臭臭酸酸的气味让我忍不住呕吐。我们租住在郊区,天天晚上打牌,谁赢钱谁请吃夜宵。我住了一个多月,去绍兴找活做。银根送我坐上去绍兴的班车,塞给我一百块钱,说,你没找到活就回诸暨。

在绍兴找活找了好几天,也没个着落。我舍不得住旅社,就睡公园。我在绍兴认识了一个同样找活做的老乡,他对我说:睡公园会被抓,当流浪汉遣送到救助站,我带你去找地方睡,睡得踏实安稳,别人也发现不了。绍兴是江南水乡,河汊纵横交错,河水却不深。河汊有很多短公路桥,桥下有涵道,既可承重又可在涨水季节排水。老乡领着我去郊区,指着公路桥说,在涵管里铺上草,睡觉可舒服了,雷公打下来也劈不了。我在涵管睡了三个晚上。第四天,我睡到半夜,被一股大水冲出了涵道,重重地摔落在河里。水浪冲着我,翻腾着我,圈绳一样绑着我。我逃命般挣扎着游上岸。我惊恐地站在岸边,喊老乡,但没喊到他。我沿着河岸往下游找,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他。天乌黑黑,很难看清河面,我只得沿岸喊他。我在桥上站了一夜,惊魂不定,像一条落水狗。半夜,上游下暴雨,倾泻而下。河水上涨,滔天卷涌直下。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回到余杭,失魂落魄。我去了一个叫“湘菜鱼”的餐馆,学做厨师。餐馆以酸菜鱼为主打菜。我杀了一个多月的鱼。我从鱼箱里捞出皖鱼、鳙鱼或乌鱼,去鳞鳍、破腹、割腮、剁头,放到清水池漂十几分钟,再捞上来沥水。我一天要杀一百来条鱼。我满手鲜血,衣裤沾满鱼鳞。我走在街上,别人都躲着我。我的身上有一种臭鱼味,怎么洗也洗不了。我回到宿舍,第一件事便是洗澡,用肥皂洗,像洗破麻袋一样。可只要衣服穿上身,臭鱼味又散发出来。老乡们便取笑我,说我是出海打鱼的人。可能是杀鱼时间太长,我的手白白胀胀,胀得生痛。

“赚钱这么难,我们还不如去抢劫。”有一次,我和银根、猪腿在打牌,猪腿这样说。猪腿矮矮壮壮,样子像个陀螺。他是我邻村人,他来余杭做烧烤有两年多。他拉一个推车,半夜出现在电影院侧边的十字街头,卖麻辣烫、烧烤和啤酒。他经常被城管员驱赶,好几辆推车被没收了,其中有一辆推车被当场砸烂,麻辣汤泼了一地。“要抢就要找老板下手。”银根说。我当他们说的是玩笑话。

五月,余杭溽热,暑气烘烘。我们三人在夜市吃晚饭,裸着上身喝啤酒,吞云吐雾,天南海北聊女人。邻桌有一个望仙人,声如撞钟,乌鸦一样吵个不停。望仙人败了我们兴致。猪腿走过去,一把掐住望仙人脖子,摁在墙上,怒目呵斥:你是什么种,你信不信,我一拳下去打烂你牙齿?

“你为什么想打我,我又没犯人。”望仙人说。

“你请客,我就不打你。”猪腿说。

“你那一桌饭,我结账,可以了吧。”望仙人说。

猪腿一把搂住望仙人的肩膀,说:“兄弟,既然你结账,那你和我坐一桌。”

一桌人匆匆灌了一箱啤酒,猪腿站了起来,说,我们去干事吧。我也站了起来,看着猪腿,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事。

“酒还没喝足意,去干什么事?”望仙人问。望仙人是个高个子,穿一件黄蒲瓜色的皱汗衫,手上握着一瓶啤酒,熟练地用牙齿开啤酒。

“我们去抢劫,你要不要去?”猪腿以轻视的口吻对望仙人说。

“有什么不敢去的。抢劫肯定很好玩。”望仙人边走边喝啤酒。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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