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记(外一篇)
作者 安然
发表于 2021年11月

终于,在一个凛冽的风雪天,你“过身”的消息还是传到我这边来。

那时手机尚未普及,电话打到单位,我拿起话筒,绽开职业化的笑容:“您好,这里是××。”很快笑容僵住。稍后些,我才知道,坏消息同时具备两种力量,既可以使人瘫软如棉,亦可以使人僵硬如石。这个电话,先是将我迅速石化,尔后又将我软化成一团棉花。办公室里,我的眼泪鼻涕横飞直流,像个孩子放肆大哭……

回乡去送你。

车窗外分不清是雨还是雪,车厢内空气浑浊脏湿,座椅模样恶心可疑,像一团总是洗不干凈的油腻抹布。中途上来一对中年男女,收了伞,抖落一身雨雪,高声交谈着村庄又“过身”了几个老人。“小河两岸,这岸走一个,那岸就必定要走一个。像是邀伴去哪里歇一样,真个是怪哈。”“我们那里更怪,总是一男一女,成双过身。”我剐了二人一眼,默怨他们捅了我的至痛之伤。

那些年每到冬天,我就很担心你。

我担心气血几近枯竭的你抵抗不住某一场寒流。长大后我就远离了你以及你老母鸡般的庇佑。在气象部门与天气打交道多年,我总是异常敏感于每一场寒流。没有人知道,一年又一年,我都会在寒流里为你暗暗祈祷。现在,庚子年暖煦洋洋的暮冬里,有犬吠如轻浪打来。阳光明媚,麻雀喈喈,静坐窗下,轻嗅寒梅,忆起多年以前那些无声的祈祷,五脏六腑皆酸疼起来了。

灵堂设在你家厅屋。

遗照、灵帐、灵幡、花圈、挽联、哀乐、香烛、纸钱、鞭炮……让死亡有了庄严意味。左邻右舍在忙着帮厨,四周热热闹闹。近九十高龄过身,这是喜丧。我躲在灵帐后头,趴在寿木上嘤嘤作泣,想用哭声够着你,依偎你。哭到后来,全身酸麻。姆妈走过来小心问话:“你身上没事吧?差不多了哈。”她怕的是我有月事,会冲撞些什么看不见的事物。我的哀伤小河就此断流,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姆妈。她转身忙杂事去了。我低下头,这才看见架得高高的寿木之下,有一条老狗,一身枯灰间黄毛发,一动不动趴着,眉眼间含两团浊泪,哀痛一望而知。它和我对望了一下,呦呦哀吟一声,又陷入了无尽的恸伤之中。

我记起它的名字叫“小灰”。

等着日子出殡。老狗小灰一反平日睡小便间的习惯,一直守在你的寿木之下,足足三天三夜,怎么赶都不走,也不肯进食。神色里贮满道不得的哀伤。进进出出的人们偶尔瞥见它,口口相传“真个是不忍看。”

小灰还是狗宝宝时来到你家。它浑圆、欢乐、健康、无忧,毛色亮泽,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幸福狗生。我出入你家的次数不是太少。一条乡村土狗,照例会有着乡村特有的本性,它纯朴,它也好客。每次去,它总是热情地趴到身上来,领我进门,表示高兴。我曾经这样写它:“舅舅家那条同样不出屋的老狗,软怠地趴在屋门口,正热得扯长了脖子,舌头一伸一缩哈哈喘着粗气。”可惜你不识字,不知道你和你的狗,都有名有姓地写进了我的文章,后来又在各种书籍里到处流传。

你对小灰说话慈蔼,从它进入家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把它当作家中一员;过年过节,鸡鸭肉、骨头皆大方地喂,不让它因为自己是畜类而觉得委屈;你寂寞时,会把小灰当作老朋友,轻言轻语地嘟哝些对别人都不肯说的话……后来,大家都有生计要忙,唯有你们相互陪伴打发日子。近残暮之年,不知为什么,你喜欢抱着一团旧旧的蓝印花布安坐大门口,而小灰,总是趴在一边陪着你看家护院。生命抵达最后的旅程,你常做一些奇形怪状的梦,看见奇奇怪怪的人:那些下世已久的亲友熟人轮番回到你的梦里来,到你的房间附近来,在门前窗边喊着你遗落在光阴深处的小名。你不好讲给家人听,怕吓着他们,就轻声慢语讲给小灰听。等我去看你,你就把凹陷很深的双眼睁得跟小兔眼一样,一一讲给我来听。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回你不慎摔断了腿,而可怜的小灰,一两天后也在外被人打折了脚,一拐一瘸地陪伴在你身边。很长一段时间,屋子里晃动着两个高高低低的身影。一位老人和一条家犬,就好像共有一条秘密通道,交换着生命旅途上各自的悲喜哀荣。

你不行了,小灰好似什么都晓得,那天竟然跑进房间,用前腿使劲搭在床头,神态哀伤,嘴里呜呜呦呦的。乡下的老床,床沿很高。它搭了几次够不着。舅舅问:“你是要看她最后一眼吗?”小灰巴巴望着他。舅舅索性把它抱了起来,让它看了你最后一眼。

你走之后,时年十岁的小灰坠入了哀迷追思的深渊,它再也不肯好好活。日日夜夜年年,它折磨着自己,寝食难安。它迅速衰老、多病、忧伤、愁苦,形容愈发枯槁,一天又一天地,打发着终老的时光。有一年回去,舅舅相告:“它好像得了抑郁症。”

你走后三载,猪年姗然而至。春天的气息氲氖于整个村落。田野泛起薄绿了,那些叫不上名的草儿苗儿萌发了。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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