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东北间的中国
作者 宋念申
发表于 2021年11月

统一多民族中国,在近代危机和挑战中被不断重塑。在不同时期,各个方向的边疆,受到的关注并不相等。从清前期到中期,由于长期对准噶尔部的征战,西北边疆已融入东南士人的视野。龚自珍、魏源等的西北舆地学,为日后面向东南海洋的地缘政治论述,奠定了思想基础。相比而言,东北与西南,则是在十九世纪后期到二十世纪中叶,才得到系统性的关注。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胡焕庸提出“腾冲—黑河”线,揭示中国西北与东南间,地理与人口分布的巨大差异。而该线两端所在的西南和东北,有着怎样的关联?本文选取三个历史情景片断,管窥从清末到共和国的百年间,西南与东北间多种形式的互动。现代“中国”观念的成型,离不开这两个“对角”在不同时代,经由不同人物,而发生的曲折与微妙的相互影响。

一八八一年,位于吉林东南部的珲春,面临着严峻挑战。沙俄攫取乌苏里江以东领土,拓殖到珲春所在的图们江口。迫于俄国的威胁,清政府计划丈放吉林封禁之地,移民实边。江苏人吴大澂,以三品卿衔,派往吉林,协助吉林将军铭安处理边务。但他很快接到呈报:朝鲜北部咸镜道,因屡受天灾,饥民犯越图们江边境,大量人口涌入今天吉林省延边州龙井、和龙一带,开荒垦殖。

一方面,犯越边境为中朝两国法律不容;而另一方面,饥民越垦已成规模,如断然驱离,必造成更大隐患。铭安与吴大澂于年末奏请朝廷,言朝鲜平民“亦天朝赤子”,恳请通融法令,允许边民留置,并向吉林纳租。光绪八年(一八八二)正月二十五日,铭安、吴大澂又上奏北京,提出参照云南、贵州经验,处理越垦边民:

至部臣所议:既种中原之地,即为中原之民,除领照纳租外,必令隶我版图、遵我政教。并酌立年限,易我冠服。目前姑照云贵苗人,暂从各便。一切咨明该国王知悉。(《光绪朝朱批奏折》卷一一二)

短短几句话,两位封疆大吏勾画出令人玩味的“中原—中国”新图景。首先,中原向来指称长城以南的核心农业区域,以“中原”比附吉林边地,显然有些突兀。两位大臣将中国与朝鲜之间的宗藩政治关系,柔化为中原与边地的地理关系,绕开僵硬的边界制度,而诉诸一种更高的、儒家理想政治准则。其次,其政策目标,是让越界的朝鲜民人,“隶我版图,遵我政教”,即将“外夷”化为“我民”。如果说“隶版图”的具体体现,是“领照纳租”、编户入籍的话,“遵政教”的最终表现,在清朝的政治礼仪系统中,则是“易冠服”—即所谓薙发易服。吴大澂和铭安又可能考虑到,崇奉朱子理学的朝鲜人,对冠服问题极为敏感,所以政教之化不必操之急切。他们给出建议,“酌立年限”,待地入图册、人入版籍之后,再考虑易冠服。而目前则可以“云贵苗人”为成例,“暂从各便”。

细究之,此处援引“云贵苗人”之例,政策指向并不清晰,类比也不十分恰当。因为有清一代,对广义“苗疆”“苗人”的治理策略,常常是变化的。况且,西南苗人和朝鲜垦民显然不同:被统称为“苗人”的族群,虽然也是个不断流动的群体,但从不是抚舆之外的移民,土司治下的苗疆也并不出清廷的统治范围。而清朝和朝鲜两国,则向有明确的“ 各守封疆” 之誓。在这个意义上,朝鲜边民由“外国”越垦而来,其“外夷”的政治身份明显强于苗人。

但是,这种概念上的类比,恰在国家领土边界之外,提供一种更为灵活、更具容纳性的“中国”与“我民”的认知方式。就像将吉林说成是“中原”一样,将朝鲜垦民比照云贵苗人,为的是在一定期限内“暂从各便”,不必将崇奉儒学的朝鲜国的移民,比照汉地,强行以薙发易服,来标示大清的国民身份。引西南之例,施之于东北,招纳移民,着眼边疆的长远稳定,不得不说是一项大胆的政治建议。

虽然清朝对待越境垦民的政策曾有所反复,但长期的趋向,则是沿着铭安、吴大澂的建议,鼓励、容纳移民开垦,积极编户入籍。图们江北岸,遂在数十年内,成为朝鲜人在半岛以外最大的聚居区。珲春边地,自此进入快速发展建设阶段,此后更名为延边,成为今日中国朝鲜族的发祥地。这是后话。

就在铭安和吴大澂上奏的这一年(一八八二年),清帝国的东北和西南藩屏同时遭遇变乱。在中南半岛,法国变越南为保护国,并攻陷北圻,意图以越南作为北上滇桂、瓜分中国的基地。中法之战,势所难免。身在吉林的吴大澂,认为“越南可保,则西南之屏蔽有资;越南不保,则滇粤之边患无已”。他上奏朝廷,提出“吉林所练防军,尚可抽拨民勇三千人,由营口乘轮南下,以备征调”(《吴愙斋先生年谱》)。尽管最终未获允准,但感于他“奋勇可嘉”,清廷于翌年将吴大澂调往天津,协助李鸿章办理中法事宜。

一八八四年,趁清朝将驻朝鲜兵员调往中法战场、无法兼顾西南与东北之际,朝鲜开化党人与日本公使密谋,发动甲申政变,推动激进改革。袁世凯等再度率兵入汉城平乱,吴大澂也赴朝善后。一八八六年,吴大澂再赴吉林,与珲春副都统依克唐阿一道,同俄方谈判图们江界址。他据理力争,索回被俄方侵占的黑顶子地区,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吉林主权。

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事起,时任湖南巡抚的吴大澂,再次自告奋勇,亲率湘军赴辽东参战。结果,湘军兵败海城,吴的政治生涯亦于此结束。但在东北开发、改制的过程中,以吴为代表的淮系汉官,逐渐充实了地方官僚体系,预示了脱胎于淮系的北洋系官僚在东北的长期主政。这片封禁的龙兴之地,自然资源和地理条件极为优渥,从十九世纪末开始,成为各方势力争相开发的“最后的边疆”。东北大地被很快卷入资本主义体系,同时农业化和工业化,铁路蔓延,城市兴起。这既是俄、日等殖民势力扩张的结果,也得益于清末至“九一八事变”前,北洋系官僚的边疆建设。也是在这一阶段,中国现代国族的建构渐次展开。

一九三0年四月,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凌纯声,协同编辑员商承祖,在上海登上“奉天丸”轮船。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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