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之史乘,无韵之长歌
作者 杨早
发表于 2021年11月

时·空

一九七八年,二十一岁的陈福民考上了河北师范学院。学校校区在离张家口三十公里的宣化县境内,离县城十多公里。从家乡承德到北京,再乘京张铁路去上学,那条线路从丰台站出发,经过著名的居庸关与青龙桥,经过宣化与汪曾祺下放地沙岭子,到张家口,“共计三十一个站点,平均七公里一站”,确实不是瞬息千里的高铁时代可以想象的慢。但它有个好处,能让人仿佛揣想尚不遙远的古代,想见戍边、入侵与逃难的路线。

也许就是以这里为起点,陈福民开始了他对北纬四十度的探寻之旅。这场探寻从陈福民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的“热河省”(也即清末众所瞩目、由朝阳─赤峰─承德为支点构成的“东蒙”)开端,经由京张铁路自西延伸,在三四十年后,替换成了“G6 高速”。这条一般被称为“京藏”的高速公路,从北京出发,一路向西,沿途经过居庸关(八达岭)、张家口、乌兰察布、呼和浩特、包头、临河(现在叫巴彦淖尔市),再拐弯南下。“看来非常巧合但并非巧合的是,从起点东经一百一十六度的北京到东经一百零七度的临河,这条直线,刚好坐落在北纬四十度至四十一度这一条地理带上面。”

这条近于一条直线的地理带,便是《北纬四十度》的空间轴。何伟曾在《寻路中国》里,走过一条类似的路线──这种选择并非巧合,从中国最早的长城之一赵北长城到世界知名的明长城,都蜿蜒在北纬四十度至四十一度这条地理带上。

《北纬四十度》凡十一章,聚焦的正是北纬四十度地理带发生的南北争雄,胡汉恩仇。全书叙事线索如下:

赵武灵王(河北)──白登之围(山西大同)──李广、卫青、霍去病(中国内蒙古、蒙古国)──王昭君(呼和浩特)──刘渊(山西)──魏孝文帝(内蒙古─山西─河南)──安禄山(北京)──耶律德光(赤峰─开封)──明英宗(土木堡)──右北平(辽宁、内蒙古、河北)。

历史的幕布哗地一下被拉开了。时间轴渐渐鲜明,并与空间轴构成了完美交错。陈福民称北纬四十度是“中原定居文明的生命线”毫不为过,中原定居文明最强盛的时候,可以深入漠北,封狼居胥,游牧文明一旦奋起,也可能饮马黄河以南。然而更多的时节,双方还是在北纬四十度上下,拉锯式地争夺着寸尺山河。交战也好,和亲也罢,这一条地理带始终是维持平衡的关键。吊诡的是,一旦游牧民族进入中原,建立稳固的政权,立即又须面对更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冲击,如北魏之六镇,诞生出北周、隋、唐一系列王朝,唐又亡于胡人兵将之反噬,千余年间的反复波折,才是中华文明这样一个混合性多元一体文明逐渐成形的次第进程。

因此,《北纬四十度》并非如传统的中原中心叙事那样仅仅关注“边疆”的伸缩进退,而是以时空为经纬,以文明的碰撞与融合为主线,着力书写“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共同的文明理解与高贵追求”。书中主人公,胡汉各半,无非想在完整的中国史框架中去探寻历史的走向,反思人性的幽微。

正是塞外游牧文明与中原定居文明(亦即农耕文明)的进退攻防,塑形了中国文明──不只是疆土的分割,城池的废立,风俗的异同,更重要的是人心的浮沉,文化的流变,以至于民族性格的养成,都与此息息相关。以北纬四十度为弦,弹拨的是三千年国史,一万里河山。

走·读

陈福民从承德和宣化开始了他的北纬四十度之旅。四十年的时光,让那一点点“思古之幽情”慢慢发酵成了《北纬四十度》这本书,以及书后的无穷未尽之言。

这几年非虚构写作是热门,“行走的写作”更是热中之热。好书奖评奖的时候,每逢行走的写作,评委们总会高看一眼。因为会读书的人太多了,能读会写,又有心情余裕与能力行走的作者,堪称凤毛麟角。然而行走的写作自有其陷阱,亦不可不察。

这是一个作为文体的“游记”已经消亡的年代。鲁迅曾在《估〈学衡〉》里对“游记”这种古老的文体有一段精彩的论述:

还有《浙江采集植物游记》,连题目都不通了。采集有所务,并非漫游,所以古人作记,务与游不并举,地与游才相连。匡庐峨眉,山也,则曰纪游,采硫访碑,务也,则曰日记。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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