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体系的体系
作者 赵东旭
发表于 2021年11月

从一幕话剧开始。

传道者婆罗门的高徒名叫鸯崛摩,鸯崛摩是个虔诚的信徒,正因为虔诚,他才会在与婆罗门妻子陷入爱河的时候,感到无比的痛苦纠结,他认为那个女人把自己的灵魂引入了外道。某个夜晚,女人来找鸯崛摩,对他神圣的信仰发出了诘难:

“人生不过是物质的集合,除了偶尔的快乐之外还有什么呢?一切主义、一切法则不过是虚妄而已。”

“圣典写的是人生的事,离开了人,圣典还剩下什么?”

“善恶都是空名。只有我对你的爱才是真挚纯粹的力量。真正的人,追求的不是解脱,而是‘业’。”

“彼岸世界我不知道,但人间之事,再没有‘体验’那般真实的了。”

一番对话后, 鸯崛摩狼狈不堪, 无言以对。这时走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是佛祖的化身,来度化鸯崛摩,他对女人说:“你有明净的理智和纯洁的情感。但在我看来,你太过沉湎于肉体行为。

等肉体衰弱的时候,我希望再见到你,大概那时我们就可以握手了吧。”

女人反驳:“青壮时就沉湎感官享受,衰老了就向往彼岸天国。

这种机会主义有什么说服力呢?”

少年回答:“你我之道不同,故今日不能同行,但殊途同归,在路的尽头我们还会相逢的。”说完,带鸯崛摩离开了。

女人用怨恨失望的目光送他们下场。话剧结束。

这出剧名叫《指蔓外道》,写于一九二二年,作者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橘朴。

橘朴是日本的中国研究家,生于一八八一年,亡于一九四五年,其人生跨度覆盖了近代中日之间所有的重大历史事件,特别是二十世纪的历史。他热爱中国,支持中国革命,立志一生贡献给中日友好事业,然而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他却投向了日本法西斯,站到了中国革命的对立面。伪满洲国的“王道”意识形态即出自他手。实际上,橘朴与法西斯始终处在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中:橘朴把法西斯当作他实现理想的工具,法西斯则要借助他的才学与影响力。当法西斯发现橘朴及其团队具有“左翼危险思想”时,便掀起了日本战时规模最大的肃清行动—满铁调查部事件。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橘朴不得不一再调整策略,然而历史没给他机会,日本投降后不久,橘朴病死于沈阳。临终,他表达了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并预言了中共的最终胜利。

橘朴一生经历复杂,颇具传奇性,他对历史与现实的判断也不乏洞见。近些年,中日学界不约而同地关注起橘朴来,然而这样一位重要历史人物,至今在思想史上的位置还是模糊的。学界对他有一定研究,但多关注事件,很少关注人本身,对其思想缺乏理解。橘朴的行文特点也是造成现状的原因。竹内好曾评价他:“每篇文章完成度都很低,流动性过高”,“到头来,还是人比文章大,文章无法囊括他”,“橘先生野心很大,但最终连几分之一也没有实现就结束了”,“文章只能传达其人格之片鳞”。竹内的评论是准确的,橘朴追求的不是文章的完整,而是人生、社会问题的答案,橘朴对历史事件做出的评价,只不过是他在求道路上留下的足迹而已,不能看作他思想的本质。

上述这幕话剧展现了橘朴思想的基本结构。剧中的宗教是囊括人生、社会、宇宙的大体系,但橘朴不是鸯崛摩,他并不想做一个信徒,他站在了婆罗门妻子的立场上,对神的体系发起了一连串诘问。在橘朴看来,一切有体系的事物都很可疑,人的体验虽然是一时的、零碎的,但它们是真切的。另一方面,橘朴安排了佛祖化身的少年出场,这个飘然中立的角色,暗示着橘朴抹杀不了心灵深处对体系本身的追求。只不过,橘朴是以激烈批判的方式去接它的,即如少年所说的:“殊途同归。”我们不妨将这种特异的思想姿态称为“反体系的体系”,它表面上反对一切体系,核心却是为了追求一个最终的体系。

要理解這种内含矛盾的思想,先要把握橘朴所处的时代。

橘朴所处的时代是怎样的呢?一言以蔽之曰:旧体系瓦解,新体系未成。以一八九四年的甲午战争为界,日本的明治时代可以分为前期与后期,前期的时代主题是政治。面对西方的威胁,日本士人以救国为己任,赴汤蹈火,不惜其躯,对他们而言,国家民族是神圣的、自明的价值,只有为国,才能实现自我人生价值,“为国”与“为人生”是一致的。

到了明治后期,经过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日本不仅摆脱了民族危机,更成功加入了帝国主义列强俱乐部,“为国”失去了目标。而自一八八九年《帝国宪法》《教育敕语》相继公布以来,明治国家体制渐趋完备,压抑了草创期的不稳定性。这样的结果,一方面士人参政被规范化了,草莽英雄“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另一方面,它也切断了过去士人与国家之间富有生产性的紧密关系。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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