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审判
作者 邓子滨
发表于 2021年11月

一九九二年七月的一天上午,英国伦敦西南部温布尔登公园,雷切尔·尼克尔(一译瑞秋·尼可),一位二十三岁温淑靓丽的年轻母亲,光天化日之下被疯狂性侵后残忍杀害,身中四十九刀,颈部几乎被切断。被害前,她正与两岁的儿子和他们的宠物狗在绿荫中玩耍。

最令人心碎的一幕是,那两岁的孩子在场。现场被人发现时,孩子正紧抱着尸体呜咽:“起来!妈咪!起来!”很快,孩子因惊吓而陷入恍惚,不说一个字。在女警与医护人员温柔的抚慰下,孩子渐渐透露了所能记起和描述的一切:妈妈遭一名白人男子攻击。信息虽少,但与两名证人的描述相符:二十到三十岁,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棕色短发,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裤,但没看清面部。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除了被害人的血迹,没有其他的血迹、毛发、纤维,也没有凶器,简直不可思议。于是,警探们诉诸当时法医科学的最新发展—罪案心理分析,通过心理线索,拼凑出嫌疑人的大致形象,即谁曾实施以及如何实施了类似犯罪,然后分析、白描其人格及行为模式。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书中的波罗,都是成功典范。

人们总是需要信仰点儿什么,不是宗教就是科学。自希区柯克一九四五年的影片《爱德华大夫》之后,半个世纪之中人们对犯罪心理分析一直怀有敬意,大案要案一旦证据不足,警方便希望得到“心理科学”的帮助。

这时,英国最著名的罪案分析专家保罗·布里顿出场了。布里顿察看现场后得出结论,罪犯单身,离群索居,智商及文化程度皆中等偏下,极度性变态,从事体力劳动或其他非熟练工种,可能喜欢武术或摄影,住所离温布尔登公园不远,步行可达。警探们还求助于英国广播电视公司的电视节目《犯罪观察》,通过模拟犯罪过程求得犯罪线索。节目播出后,警方接到八百多个举报电话,有四个电话提到同一名字:科林·斯塔格。

斯塔格是个二十九岁的勤杂工,警探们在距公园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找到他的住所,搜查发现大量的淫秽杂志、邪教书籍、祭坛、神符和蜡烛,直接走进了布里顿描述的世界。斯塔格九月十九日被捕,他承认对公园非常熟悉,案发当天上午确曾去过公园遛狗,但他声称当时突然头疼,没待多久就提前回家了。

两个月后,案件仍然毫无进展,调查工作到了一个临界点,随后演变为警方操纵的色诱闹剧。雷切尔案显然激怒了苏格兰场(伦敦警察厅),警探们和布里顿都认为:让一名性感的便衣女警与斯塔格交朋友,或许是将罪犯送进监狱的唯一机会。

一九九三年一月,化名丽琪·詹姆斯的女警开始写信给斯塔格,说自己是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朋友家见到他写的色情信,心驻沉迷。这封信让斯塔格疯狂起来,他直截了当地说希望与丽琪一起裸体日光浴。他们开始互通书信,尽情释放淫荡而变态的快乐,并且越来越放肆。斯塔格彻底陶醉了,他相信找到了梦中情人,警探们则相信找到了嫌疑人。不过,二十八周过后,斯塔格始终否认自己与公园谋杀案有牵连。布里顿设计选择在斯塔格的生日这天让丽琪和他见面,交谈中,丽琪让斯塔格明白,只要他承认杀了雷切尔,就能让他实现自己的性幻想。

出人意料的是,斯塔格坚称没有杀人,临走时递给丽琪一封信,上面编造了下流故事,重复提到一把用作挑逗工具的带血的刀。警探们敬畏地对布里顿说:“一切如您所言。”又过了几星期,警方仍然一无所获。他们让丽琪去最后摊牌:除非斯塔格是一个凶手,否則她永远不会和他上床。斯塔格虽然表情痛苦,但还是赢得了这场持续七个月、耗资百万的心理战。不过警方不想放过斯塔格,因为坚信布里顿正确,坚信斯塔格有罪。一九九三年八月,斯塔格再次被捕,他异常镇静,当“丽琪·詹姆斯”走进审讯室,他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有种“早就猜到你是谁”的神情。

一九九四年三月,英国西约克郡利兹市法院在另一相似案件中,裁定排除了女警以交友结婚为诱饵得到的被告人杀妻的录音证据,被告无罪开释。尽管如此,皇家检控署仍然做出一个糟糕决定:起诉斯塔格。法官进行了五天庭审,辩护律师是一位王室法律顾问,他坚决要求排除来自丽琪以及布里顿的所有证据。法庭认为,根本无需听取布里顿的证言,直接裁定撤销指控。法官批评警方过分热切,明目张胆地以积极的、欺骗的恶劣方法陷人于罪。法官强调,警察和公诉机构的每一治罪步骤都必须是合法的,不能设计操纵嫌疑人,尤其批评了幕后指使者布里顿。

警方的做法或许情有可原,正是由于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法医学证据,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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