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和网红餐厅
发表于 2021年11月

重庆人大部分都是坏人。过去十几年我总说这句话。有个朋友说,你说得是,你是重庆唯一的好人。她真信了,并对所有重庆人严防死守。其实这就像小孩刚刚遭遇父亲的毒打,说,我爸是个大坏蛋一样。至于因为偷了家里钱挨捶,小孩总是不说的。

我到底讨厌重庆什么呢?说到底也就是小时候不招人待见,记仇。成绩不好、臭美、打架、带领同学在非典期间罢课、裹挟女同学去KTV谈恋爱,大人们觉得你品行也不好,后果很严重,大人跟小孩说,不要和他玩啊。

直到20岁,我写了一篇灾难报道。那些像嫌弃蟑螂似的嫌弃我的大人们请我吃饭,他们带着他们的孩子来跟我吃,说:“小子,你看看人家,英雄啊,学习学习。”连吃十天,我当了十天“人家”。

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同龄人,你不必学习我,我也不必学习你。可我们都长着脑子,大人这变脸的本事,你们学习学习。

我有一个发小,他也很差,差到他爸妈很想叫他别跟我玩,但一琢磨,如果他不跟我玩,他也就被孤立了。我抽烟,他不会抽,他就陪我;我谈恋爱,他不太会,他就去追人;我打架,他很平和,他看着我打。我印象里,陪我打架这事发生了三次,他都没动。我坚信,如果下一次我身处下风,他会动手。

念大学的时候,我赚稿费、给影楼当模特、去15个座位的酒吧唱歌,因为我需要差旅费,我谈了个在成都念书的女朋友。发小那时候上班了,在重庆最好的小学当体育老师。之于坏小孩来说,算不错的归宿。毕竟大部分保守的重庆人,觉得一眼到头的稳定就是好。因为未知是算计不出的,未知会好吗?未知是观音后山上的大黑熊,未知会吃人,未知没房没车,未知坏透了。我没问过他,估计他那时候也当了很多天“人家”

他早上5点要起床接送校车,每周五天排满。年轻的好处,也就是身体好,无事生非。他觉得我每周打工,穷到吃馒头,长途跋涉的异地恋好浪漫,他也要。当时的女朋友在郫县(全世界人民吃的回锅肉里都加郫县豆瓣酱),女朋友把寝室的室友介绍给我发小。此后他也坐上了绿皮车,每周成渝往返。今年的某天深夜,我和他在成都街头闲逛,他说,那是一场跟自己的恋爱,爱浪漫而已。

人和人相遇的时候,都站在岔路口。路口没有红绿灯,过往和勇气引你前行。

我去北京之后,他继续留在重庆。北京是梦想之城,天空中挤满气球,一个气球里装着一个人的梦想。每个人都奋力吹胀它,一个挤破另一个的时候,就会有人离开。

爸妈给他在重庆买了房子,买了车。也因此,他总会和爸妈不期而遇——比如和刚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午睡时,他爸会直接拿钥匙开门,发现家里很乱,直接把他从床上叫起来骂,劈头盖脸。

有房有车,工作稳定——发小享受这一切。可是他一直换工作,他不满意,因为身边同事和领导几十个人,但几十个脑子装着同样的内容——有房有车,工作稳定。唯一目标的约束下,大家相互绞杀。我的朋友啊,他终究是个浪漫的人。

直到有一天,他跟我打电话,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工作?渣场。每天给垃圾车记考勤。”他说这是他爸给他最后的温柔,国有的,事业编制的,稳定的岗位。

我说,你来北京吧,来给我当编辑,从最基本的助理编辑开始。他不假思索拒绝了。我忘记他为什么拒絕。我猜想,如果我是他,我也拒绝,抛弃重庆的有房有车去北漂,那也配叫重庆人?

后来的日子里,我拒绝和他探讨工作。从那一刻起,我依然珍惜他,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之一。就像悟空回忆人生的时候,大闹天宫和五指山下都是金灿灿的记忆。

我每年和他见好几面,每次都通宵打游戏,我们依然像儿时一样谈论漂亮女人,讲述往事,走街串巷,骂那些有房有车的庸碌之辈。我知道他现实境况不好,好几年都没工作,就靠投资一家餐厅分红。

今年年初,他郑重地抓住我,说,我要自己开一家餐厅。我说那挺好啊。大部分时候,当你兴致勃勃跟人描述一件事,别人回复挺好,多半这人的意思是,换话题。

他这次很认真,认真地告诉我,他要去融资,并问我有没有兴趣投5万。我说我个人生活马上要发生重大变故,所以没办法。另一方面,我不要和朋友有经济瓜葛。没说的那句是,我不相信你。——他好像知道这一点,并拼命要证明他会赢的。——我压根不相信他会融到钱,在重庆,哪里有空手套白狼开餐厅的道理。

4月,他跟我说他拿到钱了,他占不少的创始人干股。餐厅名字叫“本能”,这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趁大人不在,偷偷摸摸一起看过,莎朗·斯通的《本能》。而装修设计图,却是完完全全冷漠无情的工业风。

我嘴上说着加油,心里琢磨着不可能。这是一家开在背阴处的西餐厅,川菜恐怕是世界上最虚伪的菜系,重庆人是口味最固执的人群。川菜就像一场假面舞会,食材是人,繁重的调料是千层面具。好吃吗?可能还行,但你的舌头不知道你吃了什么。吃时酣畅,吃完后好像经历了一场大型骗局。

整个过程他非常享受,他享受繁忙本身,电话不断。连制定员工手册这样的事情也让他兴奋,面试一个暑期工服务员,有时候也需要一小时。他说,他在做一个文创产品,“本能”是精神内核,他找到一个哲学系的人来解构它,而这个人正经本科学历。发小是体育生。

我听着,不置可否。我不懂,但我不看好。

7月末餐厅开业。9月末,我在深圳出差,他电话我,说餐厅告急,10月10号是生死线,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他。我耐心听完,说抱歉,帮不上。我并不感到诧异,因为这就是我预期的结果。

国庆期间我去他餐厅吃了好多顿饭。没有照顾生意的意思,此外我也并无用处。

餐厅还活着,据说一天比一天好。我依旧不看好。他说他相信“相信”的力量。

本文刊登于《睿士》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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