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遗忘作战的人
作者 谷雨芹
发表于 2021年11月

没有人能逃脱衰老的诅咒。50岁开始,你的骨密度每年大约会降低1%;60岁时,会掉落1/3的牙齿;80岁以后,肌肉的重量已经减少了1/4到一半,几乎所有人都会得白内障……

除去机体老化,岁月还会逐渐剥夺掉你的思想和记忆。85岁时,约40%的人会受到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AD,俗称老年痴呆症)的困扰,你将丧失短期记忆、混淆时空,出现语言障碍,接着吞咽、膀胱和肠道功能失控,最终完全失去身体的控制能力。

目前,这一缺乏有效诊疗手段的疾病,已成为与癌症并驾齐驱的健康杀手。当我们还未找到抵御疾病的有效武器时,该如何去面对整个社会不断膨胀的高龄患者群体?除去简单的生命延续,让他们活得自在而有尊严,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用线串起彩色珠子的小游戏,既能锻炼到老人的手部精细动作,也可以刺激他们的视觉感官能力。
标题

“幼儿园”

即便刻意避免穿着色彩鲜艳的服饰,强忍住对新环境的窥视、不对往来人员投注过分关注,我还是很快被发现是个“入侵者”。

“这个人没带她来过,不是亲戚!”刚拐入二楼走廊,一个裹着黑底印花丝绒外套的老人拦住了我,眉间结出清晰的川字纹。

“这是你三妹子的同事。”我身侧的护工邹雅琴眼疾手快地挽住老人伸来的手,摸了把她额头沁出的汗,引着人向另一端走去:

“你和她去把衣服换一下好不好?”

邹雅琴叫来走廊一侧的护工同事,但老人却不肯配合:“我冷得不行了,我只穿了两件衣服。”她拢了拢衣襟,川字纹隆起得更厉害了。

窗外,正午阳光刺眼,虽然已是初秋,但长沙近几周来“秋老虎”肆虐,当天气温高达35度,房间里温度不低,护工们多穿着粉色和黄色的短袖上衣。老人拒绝换衣,邹雅琴也不着急,圆脸上表情温和,摸摸老人的脸颊,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很快,老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你们住哪里?”她问邹雅琴。

“楼下,住楼下。”

“住楼上啊?”老人迷瞪了。

“恩,我住楼上。”邹雅琴干脆应道。

“我住农业银行。”“我也住农业银行。”

“你们好一些,我们被人驱赶走了。”

“奶奶,你也好,没有被赶,是退休了住到这里了。”

“等下我跟你一路回去,要得吧?”老人开心起来。

“要得,一路走吧。”邹雅琴再摸摸老人的脸,哄道:“奶奶,你去房间把衣服换下来再走,这衣服太大了。”

老人眉间的川字柔和下去,也没再继续关注我这个外来者,虽然口中抱怨“在这里没衣服”,但还是老实地跟着另一个年轻护工回房间去了。

“这个楼层老人的病情程度更重一些。”邹雅琴带我继续向前走,一边向我介绍二楼的功能分区,一边把一个正对着房间塑料门牌喃喃自语的老人拉开:“这个爷爷就属于中重度。”她示意我看向塑料门牌边缘的反光区域,“他这样就是我说过的,会对着镜子反光面出现的症状,这时候就要把他拉走。”

进入小楼之前,邹雅琴就向我详细解释过,这里没有任何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人影的电梯金属门和墙上的消火栓,都会先用亚光墙纸贴上,“因为很多老人看到镜子里的人,不认识是自己,有时候会引起他们的情绪焦躁”。

向佐梅喜欢带着老人活动,让他们通过保持“动态”,获得更正向的情绪面貌。

28岁的邹雅琴是这家“阿默认知症照护中心”的医护部主任,而这家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专业养老照护机构,成立仅三年,是专攻这一疾病方向、湘雅三医院老年医学科主治医师唐旻推荐给我的研究样本之一。

走进“阿默”前,我并没有设想过另一种可能。阿尔茨海默病在我的认知中,多少带有些灰色的压抑色彩,无论是我对家中长辈患病的记忆,还是身边朋友的故事,抑或是主流的媒体报道,对一个家庭来说,阿尔茨海默病高龄患者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麻烦”——除了难以正常沟通,很多老人会突然情绪爆发,对他人表现出攻击性行为;大多数患者作息紊乱、昼夜颠倒,常在家中翻箱倒柜,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要囤积与偷窃;因为无法分辨时间和空间,意外走失更是常事。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所在的家庭,生活就像团理不开的乱麻,弥漫着一种沉郁的窒息感。但在“阿默”,你很难感受到这些,用院长王三香的话来说,这里更像是一座“老年幼儿园”:柔和的米色墙面上张贴着彩色创意拼贴画、退休光荣榜,以及老人们创作的各类手工作品;地板上标画出“跳房子”游戏的方格与序号;公共区域散落着做游戏的小鼓和彩色的串珠积木盒……

午饭后,二楼活动区,51岁的护工向佐梅正带着老人唱歌跳舞,她画着淡妆,脖子上挂着一条翡翠“小金鱼”,开心笑起来时,会完整露出上牙齦,眼睛也眯成两弯月亮。

“这个老人发愁的时候,你给他找笔,给他画画。”向佐梅拉着一个老人的手转起了圈,声音爽朗地给其他护工介绍老人们的习性:“一会那个老人吵的时候,就给他唱这两首歌,一个‘乡愁心相守’,我教了他的,唱得差不多。沈爷爷去哪里了?他吵着要回去,或者发脾气的时候,给他放音乐听;那个要吵着回去,你给他下跳棋。”

阿兹海默病患者缺乏安全感,有的老人会用椅子拦住房门,并在坐凳上写字,不让护工把椅子挪走。

相对常见的药物治疗,笑容和互动才是这个空间里,抚慰老人的最佳手段。邹雅琴在带我参观的一路上,亲热地摸摸这位老人的手,搓搓那位老人的耳垂,还做出“羞羞”的鬼脸,哄好了一个没穿裤子就跑出房间的黄爷爷。

“有句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可能比较现实。”这个脸上还残留着几个青春痘印的年轻女孩侧脸看向我,表情认真:“很多人都觉得老了,就是等吃、等睡、等生命的最后一天。但我们还是希望,即便他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也能够过得比较开心,而不是就一直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养即是医

“阿默”这样的专业机构,能给予阿尔茨海默病高龄患者更好的照护,但就算是长沙这样不乏各类高端养老组织的中部省会城市,老人们想要寻觅一所这样的去处,也并不容易。

邹雅琴曾接待过从另一养老机构转来的张爷爷,老人退休前是长沙某区区长,家庭条件优渥,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后,子女为他在高端养老机构单独购买了一间公寓,还请了一个护工专门照料。

然而,即使物质上做好了充分准备,这家养老机构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依旧缺乏理解与照料经验——因为有认知障碍,张爷爷有乱拿他人东西的行为,那家养老机构的其他老人,包括工作人员,都对他有一定的排斥心理。

在那住了不到一年,张爷爷的病情恶化的程度加快。一个大雨夜,张爷爷独自走到户外不肯再进来,工作人员没有采取别的措施,只是致电家属,让他们想办法安置老人。

“家里人就算过来再快,也要几十分钟,工作人员至少可以稍微做点什么吧?你哄不进来,找两个人把他抱进来,难道不可以?

但他们就让他在外面淋雨。”看着转院过来,系着粉色围巾,戴着小礼帽,穿着精致的张爷爷,邹雅琴难以理解对方的处理方式,那家机构入住的多是颇有身份的老人,收费不低,人手充足,硬件设施也很高端,但却难以照护一个中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随着中国开始进入老龄化社会,“如何更好地照护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已经成为悬在很多中国家庭头上的重要问题。《2019年全球阿尔茨海默病报告》数据显示,全球患者人数已超过五千万,报告预计,到2050年,这个数字会翻3倍,达1亿5千2百万。而截至2019年,中国的患病人数已超一千万,是全球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数量最多的国家。

研究这一病症多年,唐旻告诉我,近年来阿尔茨海默病的患病率正在不断提升,以目前接受诊疗的患者为统计基础,“全球患病率预计大概是4%到5%,其实已经挺高了”。除此之外,阿尔茨海默病的发病年龄还在不断提前,“早老性老年痴呆”会出现在60周岁,甚至55周岁之前,恶化程度更快。“阿默”接收的患者中,最年轻的一位今年51岁,之前是一位大学英语老师。

本文刊登于《睿士》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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