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受”贾跃亭
作者 尹晓琳
发表于 2021年11月

编者按:撒切尔夫人说:“世上并无所谓‘社会’之物,有的只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和一户户人家。”媒体统计,贾跃亭被执行总金额超过 90 亿元。这背后无疑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和一户户人家。这一压倒性的事实过于坚硬,使得贾跃亭的一部分特质被忽略和冰封在冻土层中。但这个“草莽英雄”真的不值一顾吗?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想要理解一个“非常之人”,回到“具体”可能是相对稳健有效的路径。在本篇文章中,我们采访了贾跃亭身边的核心高管,试图“呈现”沉淀在冻土层中的一个具体切面。“‘谁’是贾跃亭?贾跃亭是‘谁’?”这是一位前乐视核心高管至今尚未完结的内心追问。在采访的结尾,他说:“人到中年方知此心唯简唯坚。我以己心度老贾之心,我对于老贾的理解,无非还是自己的投射。”

复旦大学张新颖教授曾提到一个词“领受”:与非常之人有过交往的人很多,能从中深深地领受奇迹的,才称得上“有福”;而“有福”的极少数人,他自身的生命状态得长期准备着、敞开着,福分和奇迹才有可能进入他的生命中。

他随后引用了冯至《十四行诗》的第一首:“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与采访前的预设不太一样,前乐视核心高管王迪(化名)对贾跃亭的评价并不低。王迪的乐视工龄相当长,在几场关键战役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乐视期间,我获得的是整个世界——自性的相对成熟与解放,失去的是锁链——被过往环境赋予的固定认知。”王迪说。

与此相对,一位整天跟企业家打交道的本土咨询公司老板对我说:“你研究贾跃亭?毫无意义。他的失败so easy,他的脸上贴着狂妄、狡诈、失控。”

后者是对贾跃亭的典型评价。在完成了一轮异质程度还不太够的组合采访后,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典型答案离真相更近吗?以为世界与他人如自己所“看到”的那样,是一种幼稚现实主义(naive realism)。

正如王迪反问我:“在一个更多以结果作为判断依据的时代,在一个每个人都繁忙到对被评论对象未必投入足够精力的时代,在一个物理学证明了‘测不准原理’的时代,你觉得被误解的概率是多少?”旋即,他又说:“对于一个更专注于自己‘元宇宙’生态的人,误解真的重要吗?”

乐视股价从最高时的179元/股,至退市前夕跌幅达99.6%,粗略估算王迪的持股市值缩水了上亿元。所以他不太可能替贾跃亭“洗白”,反而如果他没骂贾跃亭的话,倒可能證明他是客观的。

于是我想起了文章开篇提到的那种叫作“领受”的深刻关系,心性自立,不虚此行,是谓“有福”。

盛大的演出结束后

一起打江山的兄弟们似乎“原谅”了贾跃亭,为什么?

“盛大的演出结束后,总是难以入睡,需要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王迪说。

他自认不是个果决的人,但到了2017年下半年,他有了很朴素的认知:事已至此,没机会了。

“它是重资本型事业,而资本出现了重大问题,以我的个人能力是没法缔造一个资本和人才环境去造这个势的。我能造一个很小的势,但也要在合适的大气候里。我要考虑的是,下一阶段的方向和重心是什么?往前走,起码在这个年龄还不能过于往后看。”

大秤分金曾是义,事了俱忘则是礼。2017年秋天,王迪自掏几十万元给员工发了奖金,这是一次兑现,也是一个收官。

同一时间段,乐视高管们在大厦将倾时陆续分流。王迪的体感是,太辉煌不是好事儿,这和高位退休一样,需要学会自我审视和接受。

一些前乐视人对贾跃亭感情复杂,认为“老贾不是个坏人”。但也有一些前高管对这段职业生涯讳莫如深。

我不会隐掉自己的经历。心性自立,则万法可用。利害之间,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缘法,我忠诚于自己就好了。

“我不会隐掉自己的经历。心性自立,则万法可用。利害之间,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缘法,我忠诚于自己就好了。”王迪说。

寄生性强的高管会被偶然性介入,而真正能打的企业家和职业经理人拥有经得起解释的坚定秩序,在表象背后展现出一种更高的统一性。

和王迪类似,不少乐视人对贾跃亭抱有一种柔情和期待。

2021年7月22日,贾跃亭创立的法拉第未来(FF)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前乐视高管、原乐视网市场传播营销高级副总裁任冠军深夜在朋友圈转发了一首《野子》称:“你会变成巨人,踏着力气,踩着梦!”

但任冠军并未接受采访。就像已故乐视影业董事长兼CEO张昭多年回避评价贾跃亭:“我觉得要把朋友不朋友放一边,还是那句话,乐视一定是一本教科书,你需要花时间去跟随,看它沉淀,不要因为一时一事给出很多结论。”

“人都是复杂的,包括老贾。他认真地就生态打造做过探索和实践,并非外界所说,天天想着用PPT造车、吹牛、营销。有时我也很吃惊,老贾有一种天真的自我幻想,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他的这个世界,说偶然也好,必然也好,契合了当时那个时代,以至于延伸到今天的很多重大主题,比如生态、造车。从战略角度讲,业界很难颠覆他,只是有个节奏问题。”王迪说,“宏观因素也影响了他对资金的获取,那些钱如果能续贷,是不是走到今天就成了?”

一起打江山的兄弟们似乎“原谅”了贾跃亭。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在于,乐视高管大多有大额持股,金钱的巨额损失如何消解?

“持股缩水90%甚至95%,意味着几亿元的损失。确实有点五味杂陈,毕竟曾经吃到嘴边。但起码就我个人而言,没有把这种挑战诉诸埋怨,或者说,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挣了钱就感恩,没挣到钱就反之的人,内心总有个规则来匡正自己。第一,成年人要有自己的判断,愿赌服输。第二,在这个局里面,老贾也曾经尝试维系和对大家好一点。他对所有人包括对自己的要求都是延迟满足,最后那个被满足的机遇错过了,并不是中间完全没提到过。我觉得不要把这些怪罪于某一个人,可能是老天爷觉得你人生的这段机缘没到。”王迪说。

他举了一个例子,唐僧在取到真经之后,又经历了第81难——通天河的主人老鼋曾请求唐僧帮忙向佛祖问寿,结果唐僧意念只在取经,他事一毫不理,老鼋一生气就把唐僧师徒颠到了通天河里。在王迪看来,无论对于唐僧还是老鼋,历劫不可替代,只有亲历,“真经”才圆满。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你把‘获得’当成你的唯一目的,还是说‘获得’是一个很好的目的,但是把过程中的这些东西当成是一面镜子来观照自己?这是不同的算账方法,说白了,你内心的那个模型是什么?”王迪说。

在乐视打了一个小通关

“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这种突破,对于王迪而言,也许是一种中年变法般的新生。

大账不能只算钱。

每个人都“其来有自”。乐视之前的职业经历,在王迪看来可概括为自我发现和成长,自我管理和提升。总的归类以及核心脉络,还是“魔鬼在于细节”的管理和执行。

“但在乐视,经过几年的反复认知和练习,所谓站在未来看未来,以战略为第一视角、第一习惯和第一基因,类似东西开始在我内心扎根,这其实对我本人是一种基因的重构。虽然之前也在做管理,相对不算失败,但是越擅长越难改变自己,所以这一改变是我在乐视期间发生的最核心改变。”

改变发生在中后期,前期也会产生理念冲突。每次乐视开会都以战略为出发点,讨论多种可能性和方向,而王迪经常建议:方向和关键要点已经有脉络了,我们能不能有一定的时间讨论一下执行?

“老贾也会强调执行,但我们俩的角度还是不一样。后来我从中学到了一点,如果不是老贾反复战略扫描和审视的话,当时那么多视频网站,很多实力比乐视强,为什么是老贾抓住机缘做了超级电视?乐视曾经接近成为电视之王。从我的视角出发,做电视这件事情可能impossible。老贾的视角,还是希望做一个以战略驱动的生态型体系出来。而我呢,坦率说,在这里面受益匪浅,战略视角对一个人的影响很大,它意味着跳出之前的局限,比如过于强调执行、资源匹配以及逻辑的力量。很多时候世界不是按照规划和常识的逻辑在运行。虽然以前也知道这一点,但知道跟深刻透彻地知道之间是有区别的。那些让人舒服的惯性一直在自己身上发挥作用,但是我在乐视变得更加综合了,毕竟另外一面的力量足够强大了,那个壁已经破掉了,不会再回到从前只充当一个执行者的角色。

本文刊登于《中欧商业评论》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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