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的那块亮斑
作者 任慧文
发表于 2021年11月

再往西应该就是人民广场了。

街上实在太闹腾了,大大小小的门店都敞开着,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说着笑着进进出出。各种声音嘈嘈杂杂的,像一个大的集市。不像村子里,冷冷清清的。尤其是最近这十几年,年轻人都往城里挤,村子里只剩下不到二十个老头儿老太太了。去年老伴去世,抬棺材都找不够人,还是儿子花钱从城里找红白理事会的人才让老伴入土为安。尽管这几年一直搞新农村建设,又是硬化街道安装路灯,又是粉刷墙壁美化村容的,但没有学校,没有医院,年轻人该走的还是都走了。在他来山城的前几天,村里的小广场上又安装了一些体育器材。村支书说,这是让伸展胳膊腿,锻炼身体的。可村里的老家伙们胳膊腿都短了,安那些东西有啥用!再说,下地干活,胳膊腿早抻开了,还不如给每家每户发点化肥有用。

车窗不知被谁推开了一点缝,阳春三月,窜进来的风有点刺骨。公交车上,三叔缩了缩脖子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你奶X!”这句话他说了几十年了,没有指向性,更不是骂人,就是句口头禅,更多时候并没有什么具体含义。几十年了,他就像一条不被人注意的虫子,小心小胆的,在村子里都不敢骂人,敢骂人的是村主任,日娘祖奶奶的骂,别人不敢回嘴。村里人也都习惯了。他管着村里的大事小情,宅基地啊,土地的调配啊,政府给的各种补贴呀,等等。只要人家能公平地待自己,骂两句又不少一块肉!不过他这次骂这句话,多少有点不满的意思。因为眼前的一切都不是他前年来的样子了。他清楚记得,广场北端有一座毛主席像,高大,庄严,肃穆,就和他年轻串联时在韶山看到的主席像一样。这成为他到这里判断方位的一个坐标。看到主席像,他就会有方向感。他不知道现在毛主席像还在不在?

他是吃过中午饭歇了晌才坐车从吴庄出发到山城的。过去他总是这样。反正每次到哥哥家,都要住上三五天,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父母下世早,现在除了儿子,也就这个哥哥是自己最亲的人了。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哥哥都快八十啦,见一次少一次。上次来,哥哥还住在顺祥街,那是条老街,细长,歪歪扭扭的,还没有村子里那条街道直。不过,旧城改造,那条老街就不见了,哥哥也搬了新家,是那种高楼,老高,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的那种,搞得人头晕目眩的。他去过一次,记得从车站出来,侄子开车来接的他,向西,然后向北,很快就到了。那是他第一次坐电梯,按一个按钮,一会儿那个门就开了,有时里面会走出人来,把他吓一跳。从楼上往下看,路上的人和蚂蚁一样。这里的楼房比原来的屋子亮堂多了。过去哥哥住的屋子和自己的也差不了多少,白天屋子里都是暗暗的。

这次他先搭了一个三轮车到了县城里,然后,再坐班车到山城。过去的车子都是停在山城的市运汽车站。那个汽车站很小,也就停了二三十辆车子。被一个大市场包围着,市场里批发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自己家水缸里的那个水瓢就是上次在这个市场买的,比县城都便宜。

没想到这次的车子停在了一个更大的车站,新崭崭的。那个大厅呀,大得要人命,比县城礼堂都大。县城的大礼堂他去过一次,里面能坐一千人呢!

从车站出来,他发现坏事了。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眼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不知道通往何方?路上跑的车子,一个挨一个,就像村子里的蚂蚁。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不过,他知道自己的鼻子底下长着一张嘴。再说,韶山都去过了,还有去不了的地方?于是,他问旁边匆匆路过的一个人:“到广场怎么走?”

他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把对方也吓了一跳。那人前后左右看看,没人,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里嘟囔出一句:坐车!就走了。

其实,三叔尽管有着乱糟糟的头发,深陷的眼窝,一嘴龅牙,整张脸像是被无情锤打过似的,但他跟人说话的时候,都是带着讨好的笑的,好像做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几十年了,一直是这样。问题就出在,当你与他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神又会躲闪,他的右手会挥舞着,指向不知什么地方,让人觉得他是在和旁人说话。他知道自己的毛病,但你是城里人,就不能容忍一下吗?!

看着那人走远了,他悄悄地又骂了一句:你奶X,你大还不知道坐车!他觉得,城里人就是寡淡,不近人情,不像村里人厚道。村里来人要问路,自己不但要告诉人家,如果没事,还会亲自领着人家去。

这时有人凑上来问,去哪里?打车?

三叔知道,打车很贵,就问,多少钱?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说,十块!

三叔的右手立刻像装了弹簧,摆得更厉害了。他像躲避什么似的赶紧往后撤了几步,心想,从吴庄到山城,几十公里才十块,这就要十块钱。心里又嘟囔了一句:你奶X,这城里人可真敢要!

他四处张望,终于看见远处有个大场子上停着好多公交车。这个他认得,便宜。以前到哥哥家时,坐过一两次。他便走了过去。问了几辆,终于坐了上去。

终于看到那尊毛主席像了,还是原来的样子,庄重,肃穆。这让他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下。只是想,现在的广场和原来的不太一样,大了好多,比自己家的自留地都大多了。原来里面都是卖东西的,卖饭的,卖衣裳的,现在里面一格格一格格都种了花,种了草,绿莹莹的,鲜艳艳的。他想,城里人真是造孽呀,这么大一块地,种了草,种了花,多可惜!花花草草能当饭吃?!要是能种点玉米,怎么也能收个几千上万斤。按现在的市价,一斤一块二,就是上万块钱呐!一年一万,十年就是十万,在村子里可以盖几间大瓦房了。

下了车,他远远看到了毛主席像。于是,站在路边,靠了墙根,把给哥哥带的半编织袋豆呀、小米呀什么的放在地上,蹲下来,掏出煙锅子,点上。到这里就不发愁了,抽袋烟歇歇脚再说。

他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楼后面了。城里的太阳不像村子里的清亮,有点瞌睡了的样子,松松垮垮的,没个精神气。那些楼拖了长长的影子,一条一条,张牙舞爪的,一直拖到了自己的脚下。很快影子就不见了。日头一落,天气又一下子冷了下来。毕竟是三月啊!阳气还衰。

“他奶X!”他嘴里又嘟囔了一句,狠劲地拍了自己一下脑门。在他摸上衣口袋时,才发现,那个电话本忘记带了。上面留了哥哥家里的座机和侄儿的手机。每次到哥哥家,他都是让在外打工的儿子提前打个电话,告诉是几点的车,侄儿会去车站接他。有一次,侄儿因为单位有事走不开,他在车站等了两个多小时。他想,这次不打电话了,浪费钱,他大约记得路线,他认为,只要找见毛主席像,他就能找到侄儿的单位,找到侄儿,就能走到哥哥家。

可眼前的一切让他一下子摸不清东南西北了。毛主席像后面的那条街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门店和街道都整整齐齐的,崭新新的,洋气了不少。街口那个卖扫帚拖把的门店不见了,现在成了一个眼镜店。大大的玻璃上,张贴着一个女人的头像,戴了一副大大的眼镜。那个头像足足有两个人那么大,女人的每一根发丝每个毛孔都清清楚楚。他走近了趴窗玻璃上朝里面看了看,不知道店里面的几个女孩子为啥像医院的医生一样,都穿着白大褂。难道是给眼镜看病?这城里人真是有意思!

一阵担心过后,他的心再次沉稳了下来。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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