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之愁
发表于 2021年11月

《红楼梦》第四十回中,有这样一段描述贾府众人逛园子的场景:“……到了荇叶渚……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林黛玉口中的李义山,就是晚唐时期最具有代表性的诗人:李商隐。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义山?既然她喜欢这句,那么下面这首她也该喜欢吧: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暮秋独游曲江》)

同样是写荷的,但这首诗显然愁怨更深。李商隐一生写过很多咏荷的诗,都能从中生发出与自身境遇相互交织相互印证的情感,如:“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荷花》);又如:“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赠荷花》)从荷花到荷叶,诗人总是不时地将自我的命运投注在这种独具东方美学气质的物象上,赞美过后是怜惜,而后又报之以深切的愁怨。以前在读《红楼梦》时,没有仔细琢磨过黛玉的这番心思,现在想来,她的说法恐怕无关李商隐诗的好坏,主要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气质太近似了,身世飘零也多重叠之处,所谓“近墨者黑”,彼时聪慧的黛玉深知,李商隐诗歌中所弥漫出来的那种奇异的吸附力,也许正是那种坠向幽暗晦明之境的力量,却是清醒的她想要极力拒斥的吧。

老实说,这些年来我一读到李商隐,心中就会顿生凄迷难遣的莫名愁绪。“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就像诗人在感怀诗人宋玉的这首《楚吟》中流露出来的悠悠情丝一样,李商隐几乎所有的诗歌都始终被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缠绕着,幽谧,慎独,严实,解不开,理还乱。而当我们跳出这种个人情绪化的深渊,站在文学史的长河中来回头打量时,我们发现,李商隐的存在其实是具有某种隐喻性质的:他仿佛风雨飘摇中的大唐文化的最后一块压舱石,卡在不断渗水的船舱里,石面上长满了藓苔,甚至开出了妖冶之花,外面却是滔天的白浪或浊流,而这块石头就这样坚定地卡在那道缝隙之间,水在漫,船还没翻,只是在缓缓下沉。

公元835年(大和九年),波谲云诡的晚唐王朝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势单力薄的唐文宗李昂联合各怀鬼胎的大臣李训、郑注二人,计划清剿宫中日益猖獗的宦官势力。他们谋划了一计,诈称皇宫某个院子的石榴树上出现了甘露(吉兆),打算趁皇上去看甘露的机会,一举除掉簇拥在他身边的那群宦官。却不曾想到风声走漏,宦官们反倒合力把李訓、郑注,以及诸多大臣一起擒拿,杀死了。史称“甘露之变”。之后,唐文宗被宦官挟持,不久郁郁而亡。文宗死后,武宗继位,在位六年,就因求仙服药致死。武宗之后是宣宗。宣宗上台后任命李商隐旧日恩主令狐楚的儿子、他儿时的好友令狐绹为相。这一任命对于身处困境中的李商隐来讲,原本是一件好事,但后来渐渐演变成了让他郁郁寡欢的事情,以致于到了让他俩无法正常相处的田地。“水急愁无地,山深故有云。那通极目望,又作断肠分。”在这首题为《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的诗里,李商隐表达出了他对恩公令狐楚的感念之情。时年,山南西道节度使令狐楚病危,正在长安候选的李商隐匆匆赶往兴元,帮助令狐兄弟料理恩公后事,行至汉水与嘉陵江的分水岭,忽觉漫山遍野愁云密布,不禁悲从中来。如诗中所言,“极目望”与“断肠分”在此形成了诗人精神生活的走向。后来的事实也表明,这个地理位置上的分水岭成了李商隐人生路上的分水岭。从此之后,李商隐就失去了自己在朝中可以依侍的屏障,陷入了东颠西沛的幕衙生活状态,终日侧身暗室,几无愁眉舒展之期。

李商隐生于公元812年,其父李嗣做过河南获嘉县令,罢官后入浙东幕府。十岁时,父亲病故,年幼的李商隐靠给人抄书谋生,“占数东甸,慵书贩舂”,“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姊文》)由此可见,他少时生活是极其艰辛的,几乎算是唐代诗人中最为贫苦的一位,小小年纪就尝尽了人间的悲辛与薄凉。但他天资聪颖,“五岁诵诗书,七年弄笔砚。”十六岁就写出了现今已失传的《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大约在他十八岁那年,李商隐的才华得到了时任河阳节度使令狐楚的赏识,被引入幕中担任巡官,待其如子。此后,二人一直保持着非常亲密的关系,李商隐也以其谦卑勤勉好学的态度赢得了令狐楚的信任,单凭令狐楚病危之际将李商隐召至榻前,代写呈献皇上的遗表,就可见其信任程度。可以说,如若没有令狐楚,李商隐的人生肯定是另外一番模样。令狐楚对李商隐的培植是多方面的,首先他让他放弃古文写作,训练李商隐写骈文,以适应官场文风,这种应酬文字、官样文章后来成了解决李商隐生计问题的主要谋生手段,此后写骈文大赋便成了他立足社会的主业;其次是,令狐父子一道四处“为之揄扬”,最终让两次参加科考都失败了的李商隐考取了进士。然而,李商隐中第之后没有听从令狐家族的安排,他转而迎娶了大臣王茂元貌美如花、极富才情的小女儿为妻。王茂元属于宰相李德裕一党,令狐楚令狐绹却属于牛僧孺一党。李商隐的这一举动,为他后来的仕途埋下了终生难排的隐患,结果是被牛、李两党轮换打压,左右难以自持。在晚唐朋党之争的漩涡中,不管李商隐是否情愿,他最终都只能像浮萍一般被裹挟进来。

李商隐出生在唐宪宗时代,他在人世间仅有的四十多年光景里,先后经历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任皇帝。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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