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之年
作者 赵婷
发表于 2021年11月

孙玉福、余陶明、陈学友是三个从穿开裆裤长到大的好兄弟,打小一起在炕上光着屁股爬,一起和泥巴玩儿,一起在上学路上疯跑,又一起迈向社会,各自成家立业。孙玉福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凭着三分天意和自己的七分力气养家糊口;余陶明在村里的煤矿当矿工,做着卖黑汗的力气活;陈学友之前跟老师傅学过几天手艺,现在推着个小推车卖鸡蛋饼,日子过得也不温不火。这三个人都过得不上不下,不大富大贵,但日子也不算潦草。每顿中饭能吃上肉卤河捞,有时能倒上二两酒,就着两个小菜,和老婆孩子坐上一桌,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三个人的名声也是极好的。他们都是忠厚老实的人,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对人也不尖酸刻薄,从来不在人背后嚼舌根子,对村里有难处的人家,他们也不袖手旁观。谁家今年动手迟没收完秋,谁家要修一下漏水的房顶,谁家大人太忙没空接孩子……遇到这类事,他们能帮就帮。因此,他们仨是村中的好人缘,走在村里,没有人不跟他们热热情情地打招呼。

“吃了没?”

“吃啦,吃啦!上地去?”

“今天去北坡给玉茭浇浇水!”

孙玉福,听名字就是个有福气的人。圆滚滚的肚子,笑呵呵的嘴角,活脱脱一个弥勒佛。土生土长的玉米和山药把孙玉福喂得膀大腰圆,就是日日哼哧哼哧的耕种,也没能让他鼓鼓囊囊的大肚子扁下去一寸。村里人都调侃他“字认不得几个,墨水倒灌了一肚子”,他也不辩解,只是憨憨地笑。孙玉福打小就不喜欢念书,上学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着法儿地逃课。初中一毕业,孙玉福就迫不及待地卖了课本,回来种地。俗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孙玉福念书不行,种地可是一把好手。起垄、播种、打药、收割,他样样在行。年轻时他和自己爹娘一起耕种,成家后和他老婆一块儿种。他锄地来她浇水,夫妻双双把地耕,大有“天仙配”的模样。孙玉福家的地里永远满满当当,绿油油的小麦一株接一株,一片接一片,一望无际;西红柿苗长势正旺,开着黄嫩嫩的花;田地的边缘,紧靠着山的那一块儿,也被孙玉福别出心裁地种上了豌豆和丝瓜,大片大片的叶子,绿莹莹的,上面点缀着黄的、粉的花;田埂上稀稀疏疏的核桃树也长出了芽孢,开始绽出新芽。

尽管孙玉福和老婆天天勤勤恳恳在地里耕种,他的老娘也会在身体好的时候帮帮忙,但种地到底是挣不了几个钱。辛辛苦苦一整年,秋天把自己的粮食囤好,剩下的拉到市场上去卖,满打满算一年也只能挣个万把块儿。前几年的话,这笔钱还够他们夫妻二人过上有肉有酒的小康生活。可这样一点钱,在这个时代,是算不上什么钱的。加上孙玉福家的人口越来越多,上有身子骨不大好的老母,下面又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这日子就过得更紧巴了。

提起孙玉福的儿子,那可人人都说好。别看孙玉福和老婆念书都不好,却生了一个总考第一名的学霸。孙玉福的儿子正在上高三,正是需要冲刺高考的时候,上辅导班、买练习题、补营养,样样都需要花钱。孙玉福一家老小节节省省过日子攒下的钱如流水一般流到了儿子身上。千省万省,还远远不够。儿子也懂事,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一套模拟题,反反复复做了三遍,做得书边都快成了毛毛草,磨得不成样子。实在没有题做,儿子就只能借同学们做过的题做,有时候他也会抢着帮同学们讲题,这样他就可以接触得到那些售价昂贵的新题型。孙玉福看着儿子每个月拿回来第一名的成绩单,欣慰又心酸。

他闺女刚上初中,正是爱美的时候,却只能穿紧巴巴的旧衣服。孙玉福每每看到穿着旧衣服的女儿和其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女孩走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不是滋味。好在网上还有便宜衣服卖,每到换季,孙玉福总会省下一点钱给孩子买几件衣裳。一件三五十块的裙子就能把姑娘美得欢天喜地。看着手舞足蹈的闺女,孙玉福心里也酸酸的,不是滋味。

所以,孙玉福老想发财,想发大财。

这财,到底要怎么发呢?靠这个一亩三分地,是不可能有什么出息的。他得另想办法。这村里的人们,自给自足不说,剩下的那点儿小生意也早让别人先占了。更何况现在有了网购,买东西又快又便宜,卖些衣服什么的也不划算了。村里的营生就像他种的地一样,各种蔬菜,各种粮食,都长满了。要想干点小买卖,他得把眼睛伸出村外,伸到镇子上,伸到其他地方去。他开始尝试做各种买卖,他腌过咸鸭蛋,运销过粮食酒,卖过不知名的草药,还做过红薯干。他的生意确实与众不同,却挣不下什么钱。最后,他索性和别人搭伙一起干,人家出点子,他出力,隔几天就要离家一趟,像一头饥饿的狼,四面八方,到处跑,想给儿女们找一口肉吃。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回来时带着的不是肉,而是满身的泥巴草屑;人,越来越瘦,就连肚子上最顽固的肥肉,都日渐消瘦下去了。

孙玉福没了法子,找来余陶明和陈学友来商量。二两白酒下肚,余陶明一拍脑袋,“养猪!”陈学友也同意,孙玉福本是庄稼人,做不了生意人的那一套,发财还是得靠土地来。余陶明和陈学友一人抽借了孙玉福两万块钱,帮他把这个养猪场开起来。向其他养猪户打听了一番后,孙玉福刨掉了自家在北坡的一块儿地,盖了一个简单的猪圈。又托人找到一家不错的种猪场,拉回两头大猪和几只猪崽子。养猪场的证件一办下来,万事俱备,他就开始红红火火地养猪了。

整个养猪场里里外外就孙玉福一个人打理。磨饲料、喂猪、添水、加泥……这些重活,可把他累得够呛。平凡的日子像水槽里悠悠流淌的流水,无声地流逝,又无声地减少。这几头猪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屁股溜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孙玉福看着这几头猪就像看着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两眼放光。第一批小猪出栏,卖了一笔好价钱。孙玉福的养猪场站住了脚,他再也不用东奔西跑了。

七月,高考一揭榜,孙玉福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985,一家人里里外外换了一身新,高高兴兴地坐着高铁去送儿子上大学了。

每天上午,如果天气好的话,上午八点多钟,在村里的角角落落都能听见从南方传来的巨响:

“轰——轰——!”

大家就知道,這是村里煤窑开工了。

山西多煤,几乎村村镇镇都有煤窑。煤窑,就是规模小点的煤矿。自然,各种设备也就简陋些。村子的南头有座黑溜溜的山,煤窑就藏在这座小山里。山的阴面被土炸药炸出一排大概两米高、五米宽的洞,两辆拉煤的排车可以并肩而行。洞里危险的地方就打个铁桩或木桩撑着。铁桩还结实些,有些年代久远的木桩,就像耄耋之年的老人,身子骨不大爽利,站起来颤颤巍巍。至于那些新换的结实木桩,矿工们累的时候也不会靠一下,更别说不小心让排车、铁锨什么的磕一下,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几条人命为大家换来的安宁。

余陶明是“煤二代”,他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在煤礦上班。余陶明每天的工作就是用铁锨装满一畚箕碎煤,再放上一半块大煤块压瓷实,放到排车上,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外拉。到了转运场,过秤,倒掉,再匆忙走回作业面,周而复始。每天后晌按斤算钱,一天管两顿饭,中午能在窑里巷道上眯一会儿。余陶明的这双手究竟拉过多少煤,只有印在手上用胰子也洗不掉的煤黑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余陶明从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孩子的爸爸,他的手粗了,厚了,硬了。黑乎乎的煤和窑里冰冷坚硬的石头把他手的光洁毫不客气地全都磨掉,磨成了结实有力的粗糙剌碴。

粗糙剌碴的手并没有划破余陶明心里的柔软,他向来是很喜欢孩子的。上下班路上,他总是要逗逗村里的小孩:

“哎呦喂!这个暑假哪里野去了?晒得比我这个煤黑子还黑。暑假作业写完了没?”

“妮子,这几天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看你瘦的,快让你爸给你割斤肉补补。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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