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体验”的复调和人性百科书
作者 李浩
发表于 2021年11月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说过,一个人长期从事写作,就会慢慢地滋长出“野心”,试图写一部包含一切、容纳一切、极为宏大宽阔的百科全书式的大书——作家试图将自己的全部心血、认知和才华放置于其中,将他对生活、世界和命运的感吁放置于其中……完成一部包含一切容纳一切的百科全书,这是魔咒也是可贵的激励,是巨大的冒险也是成全,是塞壬之歌也是钟磬之声……受这一“召唤”的感染,但丁写下了《神曲》,马尔克斯写下了《百年孤独》,君特·格拉斯写下了《铁皮鼓》和《比目鱼》,陈忠实写下了《白鹿原》,莫言写下了《生死疲劳》;受这一“召唤”的感染,长期从事写作并以勤奋高产著称的胡学文写下了《有生》。它有五十万字之繁,当然构成宏大宽阔的并不是字数,而是它试图的言说。

和“百科全书”的宽宏相称,《有生》有着相对宽漫的时间跨度,它近乎百年,它让小说中的“祖奶”和其中的众生经历着这百年时光里的全部曲折、疼痛、起伏、爱欲和时代变迁,以及这种变迁中的个人命运与社会认知的蛹变。《有生》,取的是“个人”和“个人们”,一个相对的“小切口”,就像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那样,但透过这个小切口你可窥见深泓幽远的折光的穿越,一个庞大“时代之兽”的腾跃和沉伏。“祖奶”用她的肌肤和身边亲人们的生命,用她接至人世间的生命和这些生命的家族命运与这个庞大到始终无法以全貌示人的“时代之兽”发生关联,以一片片拼图的方式——是的,《有生》貌似书写着个人和个人史,但它更为内在和险绝的是胡学文的“野心”,他野心勃勃地试图借用《有生》勾勒他看到的、体味的、认知的时代面影和命运面影,他试图让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是体验和体验的总结,都“经历过沧桑”。“祖奶”是一个具有寓言式的象征(当然,她的这一象征符号在小说中有戏谑性放大,甚至与她本身也有了距离),而她“接生婆”的身份也是寓言化的,它意味着生殖、延脉、新与活力,也意味未知、到来和慢慢彰显的力量。她的这一身份还为她和作家胡学文提供了便捷,必须承认这是有意而精心的設计之一:依借这一身份和能力,“祖奶”获得生存的某种微弱保障,是她得以历经百年、在种种的波澜中得以活下来的物质支撑与合理性支撑。更重要的是,依借这一身份和能力,她得以进入到各家的生活和各家的历程中,接触到人世间的百态和“各色人等”,接触到他们的生活和内心,接触到他们为小说的丰富敞开……小说中,不止一次有效谈及“祖奶”的接生,而那些婴儿们也分别顺着生、逆着生,简笔地生或浓墨重彩地生,无声地生或叫喊满天地生,怀抱着希望生,怀抱着悲愁生,怀抱着另一个婴儿生(譬如察哈尔副都统妻子的龙凤胎),甚至怀抱着死亡生(譬如李二妮的孩子)……就小说的写作而言,想到是一回事儿,将它完成并充分地完成又是另一回事儿,它考验着作家的智慧、耐心、设计和才能——就《有生》而言,就胡学文在这一向度上的展现而言,它是成功的,让我们看到了丰富、多样和内在深刻。和“百科全书”的宽宏相称,《有生》几乎可算做乡村版“清明上河图”,所有在乡村的发生和发生的可能在这部阔大的书中都可寻见影子,我们所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件几乎都可在这里寻到。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爱与哀愁,他们的痛苦与欢愉,他们心底的种种计较和掂量,他们的在意和装作不在意,他们的固执、偏执、冲动、迷信、善良、奸佞、虚荣、惊乍、欲念和欲盖弥彰的欲念,他们的忐忑、顾忌、怯懦……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有生》也算是农村人性百态的“全科全书”式图谱,作为一个有近三十年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我感觉我所有能想到的“面目”都在这部《有生》中有所展现。和“百科全书”的宽宏相称,它策略地在《有生》一书中完成博物志的理想、风物志的理想以及民俗志的理想,胡学文巧妙地将它们一一揉碎,让它们散落于小说的叙事中,和叙事水乳交融。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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