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秩序与存在的召唤和回应
作者 吴媛
发表于 2021年11月

胡学文的长篇小说《有生》被称作“百年中国的生命秘史”,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巴尔扎克的话而又被陈忠实郑重写在《白鹿原》扉页上的“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对于中国的作家来说,“以文存史”似乎是他们的创作进行到一定阶段之后必然产生的目标或者说野心。以自己的讲述来回应历史隔空的呼唤,引起对当下最真切的反思无疑对作家来说极具诱惑力。但某种意义上看,文学视域下的历史只是一种具体的、貌似真实的建议,始终有待于现在的我们去重新发现并不断加以确认。当代文学对历史的讲述曾经歧路纵横如小径交叉的花园,宏大而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叙述被摒弃之后,人们又在种种文化附丽中迷失,主义和技巧上的探索丰富了文学的表现力,但也造成了读者接受上的迷惘和不安。当对读者的冒犯成为一种潮流,小说该如何面对接受领域的缩水?“以文存史”是否已是明日黄花,不能再成为作家创作的动机和目的?当作家执意进入对历史和时代的重述时能否从“影响的焦虑”下脱身,找到新的更合适的路径?

胡学文的《有生》显然试图回应这些问题。这可能也是吴义勤称赞这部作品“捍卫了长篇小说这一伟大文体的尊严”[1]的原因之一。《有生》是作家在经历过种种形式的探索之后复归传统之作,它为后疫情时代的民族赋形,不仅塑造了祖奶这个饱经沧桑依旧平和的伟大女性形象,更重要的是呈现了一种坚如磐石、韧如蒲苇的民间秩序生活;小说在叙述过程中始终保有明确的读者导向,耐心细致地讲述了一个个有来路有去处,有着独特声气的人物故事;它高扬新时期以来的人本主义精神和个人化视角,同时又呼应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史传”传统,“因人立传”“集传成史”,将肇自《史记》的“互见法”与现代文学表现手段相结合,找到了一条既直抵人性又富有民族特色的叙述路径。

1. 民间秩序或曰“德”

在《有生》从容温和的叙事之下有一个坚硬固执的基本逻辑,那就是所有人都必须在“生存”这个大幕下演出。在由祖奶讲述的历史部分里,世事变迁,天灾人祸频仍,个体繁衍生息的权力不能得到保障,人如蝼蚁,活着就是硬道理;到了当下和平年代,活着已经不是问题,但如何活着却成了人之为人最大的问题,宋庄出场的所有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存在难题,他们在生活中必须要解决的就是如何接受自己,并且顺利地、更好地活下去。

作家赋予祖奶接生婆的身份,围绕着她的一切叙述必将以生命和存在为依据展开。接生,是一个天然带有关涉性的行动元,它必然将与形形色色的人发生关联。祖奶貌似是情节中心,但就接生这一情节来说,每一个贸然前来找接生婆的丈夫或者兄弟都是行动的发出者,祖奶则是始终如一唯一的接受者。陌生人不断进入叙事,他们所附带的时代背景和生活现实也就呈现在叙事过程中。同时接生也迫使这些得以进入叙事的背景被筛选。对生命的敬畏和生产本身特定的紧张感、危险性使得阶级、种族、个体之间的差异和矛盾被淡化,历史被浓缩在一个极小和短暂的时空内加以讲述。生的喜悦与死的苍白相对照,可以看见二者同样充满偶然性。土匪、客商、乞丐甚至日本人,都携带着他们的身份和历史场景进入乔大梅的视野,但又都很快被还原为丈夫、产妇,他们无一例外处在对生命的期待和惶恐中,乔大梅作为生命的接引者,也就在接生的过程中获得了她的超越性,她得以俯视、悲悯并且审判他们。我们也可以通过乔大梅的视角,暂时避开那些变幻莫测的复杂社会现象,去追寻种族历史中恒常的存在和秩序。

乔大梅的超越性不仅来自接生婆这个身份,更来自于她对这个身份的执着坚守。黄师傅收乔大梅为徒时,曾经立下了“五忌”的规矩:“忌贪、忌躁、忌怒、忌仇、忌惧”,其中“忌仇”一条特意讲明:“接生是积德,德没有亲疏,不分大小,不管什么人找你接生,哪怕是你的仇家,都不能推。”正是这“五忌”,将乔大梅与其他接生婆区分开来。《左传·僖公五年》有云:“《周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2]《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又说:“太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1]p473意思是上天对待众人并没有亲疏之别,最高等的人用德行来安抚百姓,无亲疏;其次的才会亲近亲属。“无亲疏”“泛爱众”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从上到下、超越阶层的共同理想和道德准则。乔大梅在漫长的接生婆生涯中,果然做到了盡心接生,无论贫富,不计身份,不计仇怨。正是基于这种对“德”的坚守,乔大梅得以超越她自身大旺媳妇、接生婆、李春娘等等具体身份的限制,成为民间朴素的“德”之象征,成为受众人景仰的“祖奶”。

祖奶被神化,不仅仅因为宋庄及周边很多家庭几代人都是祖奶接生的,还因为祖奶对生命、对世事的看法和态度。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祖奶有朴素的生态观。罗根射杀大雁,祖奶说:“别再射杀了,不好。”毛根反驳:“养猪不就是供宰杀的吗?”祖奶说:“杀猪是老天留下来的。”[1]p149祖奶劝罗根不要射杀,不说鬼神报应,说的是存在的“德”与“道”:猪为“六畜之首”,受人豢养,供人食用,因而可杀;大雁野生野长,自有其兄妹父母,失群难活,因而不能射杀。不杀大雁和杀猪吃肉这看似矛盾的两件事里藏着人与自然之间朴素的相处之道。在人与人的关系上,祖奶奉行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杨铁匠的孙子被淹死,他想杀了吴大勇的孙女以作报复,祖奶在默语中表达了她极度的焦急,甚至因不能阻止杨铁匠而想要自杀。《论语·里仁》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朱熹集注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3]推己及人,站在他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与其说是一种哲学道德,倒不如说是一种在庞大复杂人群中的生存之道。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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