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关
作者 强雯
发表于 2022年4月

   

    1

从红蟾关的长空桥望下去,公路如断头铅笔。群山密集,似雨未雨,云雾趴在山间。唐季历说不出话来。每逢大事降临前,他都这样哑口无言。

这座根据近代诗词《忆秦娥·红蟾关》打造的长空桥,坚不可摧。“西风烈,长空雁叫寒塘月”,阳刻的行书还在青苔岩石上冒着水汽。唐季历随着石壁字迹念了一遍,点点头,这一处,景区没有篡改历史。烽火岁月,此处应有座桥。不然战士们怎能迅速到达对面山头呢?这两座山头之下,可以来个瓮中捉鳖。美中不足的是,钢索崭新,桥面整齐,空气中还有新鲜钢铁的味道。当然,战士们可以一路小跑下此山、上彼山,但是时间就是战机,浪费不起。所以,长空桥建在这里是对了的。木桥?绳桥?几百年了,当是腐化成草木。

满目苍翠。红蟾关战役的血腥实在想不起了,唐季历感到思路受阻。

“哎,师傅——”

十米开外,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景区管理人员转向唐季历,此处也没有别人。

雾气横亘在他们中间,唐季历看不清他的面容,而且他带着雨帽。

“这桥是什么时候修的?”

对方看了看桥,慢吞吞地说,“这桥是新修的。”

唐季历想听他更多的解释,每一个景区工作人员都爱滔滔不绝,乐于分享他们知道的正史野史。但是针叶林以及沉默的绿色替代了一切。

這个景区工作人员并不作解释。他看上去四十几岁,恐怕不知道红蟾关大捷。大概也是本地人。

唐季历等待了片刻,雨雾终于凝结成水珠,落在头发、眉毛、眼睫毛上,万物严阵以待。唐季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战壕遗址,平整、簇新,像等待播种的好田。

但是木制的“战壕”两个字,还是刺激了他,应该有泥巴糊面,头盔歪戴,潮湿疲倦的士兵,宁静中等待枪林弹雨。不多,一共有五个坑,都在他身后。

红蟾山已经连续下了两周的雨了。

喘不过来的潮湿,让人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

2

守候毫无价值。唐季历呆呆地看着那些山路,间或私家车开过,再无其他。连续的雨天,造成了山洪暴发,红蟾关景区早在两天前封山,自驾游者费力地驱车上山,停顿、被拒,又无可奈何地开往桐梓或遵义方向去了。

山腰的云雾盘旋不定。一时半会它们是不会散的。唐季历趁守门人不备,悄悄溜进了景区。

两年前余婷婷经过红蟾关的时候,唐季历的心就曾跳到了嗓子眼。“帮我去拍几张照片,尤其是纪念碑。”他的声音洪亮,像在临时会议上强调一周考勤。

妻子并没有接他的茬。她的沉默并不表示拒绝。至少在当时,唐季历是这么想。电影《红蟾关》,他七八岁时就看过,黑白片,战斗激烈,战术变化多端,以少胜多。祖国的山山水水也走过,对亭楼阁榭兴趣不大,文字介绍看得累人,他就只喜欢纪念碑,阵亡纪念碑、英雄纪念碑、抗战纪念碑。在那些碑前,好好地拍两张挺胸收腹的纪念照,感觉增加了一份功力。

这功力说不具体,“总之,就是特别有精气神。”他用了一种官方话语对妻子宣布。

做他这一行,临时会议特别多,几乎每周一次,后勤、安保、库房看管,纪律严明,都得三令五申。在酒厂工作,可不单单是陪客应酬这么单纯,当然,这也是工作内容之一。现代化管理的书唐季历看了好几本,“随时都要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这是一家清代延续下来的老字号手工酒坊,几经易手,但技术没变。进入现代化管理后,更繁忙了。在唐季历任职的部门里,他说一不二。

“不一定有时间。”余婷婷蹙眉。

“想办法克服!”唐季历再次洪亮道,“那是个男子汉都爱的地方。替我去看看!”他嘱咐,“你去拍了照,就好像我去了一样。”

他看见余婷婷拖着行李在门口犹豫不决。女人家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利索。唐季历有一丝不快,但并没多想。十几年的夫妻,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翅膀硬了?

“照我说的去做,对你也有好处。”到底有什么好处?多说无益,自己去揣测吧。浪费口舌,懒婆娘只能靠下命令。

“走了。”女人关门。

唐季历转身去了阳台。葳蕤耸立,天然屏障,他仰着脖子的样子,好像已经站在了红蟾关脚下。他的女人,正在替他冲锋陷阵,他指挥着她,勇往直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他们并不顺遂的日子,总有一人得发号施令,鼓劲、加油,拖着一成不变的日常乐观前行。

3

长空桥上来了三个人,两女一男。

稀客。唐季历盯着他们。

他们在桥上蹦。但是云雾中的长空桥岿然不动。

“摇不动呢。”

“我来。”

“哈哈哈。”

“呵呵呵呵。”

唐季历看着他们由远及近,脸上也跟着露了笑。他们是遭遇战之前的哨兵,有些滑稽,又必不可少。

这三个人似乎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依然嘻嘻哈哈,熟视无睹。

“好冷啊。”

“好潮湿啊。”

“快看,红蟾关大捷。”其中一个年轻男性指着战壕大叫,另外两个人跟着跑过来,“哪有红蟾关大捷?”

“这里!坑。”

他们三个身体凑紧。

没有“红蟾关大捷”几个字,三个人斗嘴、较劲。一声压一声。

雾气越来越重,让他们的斗嘴很快没有了力气。

闷,胸闷。

“走了,走了。”三个人嚷嚷着要离开,还得重新走那条长空桥。

“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其中一个问唐季历,又好像在问自己人。

“这里还有两条路。”唐季历洪亮答道。三人同时侧目。唐季历指了指南边山脉旁的岔道,“这里,看到没,可以直接下去。”但是山路蜿蜒,这其中的曲折并非肉眼可见。三人犹豫了,他们在思量唐季历是不是从其中一条路上来的?

“算了,算了,还是走回头路吧。”其中一个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唐季历。

唐季历也跟在他们后面,过了长空桥,下到栈道处,问他们,“可以搭我一段路吗?”

三个人再次犹豫。

“就到镇上,我本来是搭摩托上来的,现在走回来,怕是要三个小时,看不清路了。”他赔着小心。

雨,说下就下。

到达镇上之前,经过了三个鱼塘,雨水已经哗啦啦地炸开。炸开在池塘上,痛快。一个人都没有在户外。唐季历在车厢内,很平静,他想余婷婷肯定不在这屋。经过下个鱼塘的时候,雨水在地面上绽起了巴掌大的雨花,草儿都打得东倒西歪,余婷婷肯定也不在这个屋子里,他失望地想。这些失望就像草叶一样,没有力气再好好地站立。它们曾经都是郁郁葱葱,生机蓬勃。

镇公交站近了。“好,就是这里。”唐季历说。车停了下来。他一只脚跨出了车门,雨点立即包围了他的裤管。关门、挥手,挥了挥手,车屁股顿了顿,趟过一个水坑,冲向前去,那样子真像余婷婷。

4

七个月前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

吃早饭的时候,余婷婷说等会儿要去桃花山,和几个姊妹伙约着一块儿。走时,她提着一个小肩包,看不出异样。

“下午就回来。”她说。但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

赌气是家常便饭。唐季历揣着一肚子气到第二天,憋到了傍晚,仍没回来,熬不过,打电话过去,那边就给掐断了。

雨水不停歇。

路面已经淤积了不少洪水,车开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有的甚至在洪水前停下来,跑出来看看深浅。镇上的住宿很多,农家客栈,一家连着一家。家家门口都立着特色菜“黄焖鸡”的招牌。他真有点饿了,就迎头挑了一家进去。

房间的床单上有破洞,他躺了上去,挡住了那个破洞。潮乎乎的,他侧了个身。

余婷婷穿着游泳衣的时候,显胖。尤其是两条大腿,发酵似的鼓圆,而裆部的布料太细,两条腹股沟毕现,中间的勾缝,让人挪不开眼睛。

“你怎么穿成这样?”唐季历盯着妻子的细布料看,外面都是水稻,青蛙一阵接一阵地叫,停顿不超过两秒。

“游泳衣就这样啊。” 余婷婷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这是农村,不是城市。”他加重了声音。“你到美国裸体沙滩上,不穿都没关系。”裸体沙滩也是他从酒桌上听来的,再说,美国天远地远,干了什么丢脸的事,谁知道!这里,那就不行。

“你小时候游泳不也光屁股。” 余婷婷对着镜子抢白,“还去美国。你20万元都借给我了,还有多的?那再借我点。”

不说钱还好,一说钱,唐季历脸色就青,之前余婷婷要借40万元做生意,他不肯,好说歹说,才给了她20万元。家里的固定资产都是自己的名字,平时也不让她管账。她给自己生了个儿子,并没有得到自己钱财上什么好处。这20万元算给她找个事情做,亏了,也不会太心疼。当是多年恩情有欠吧。

唐季历从镜子里偷偷观察妻子的神情,想知道她是真试探还是假试探。

“把泳衣换了吧。”唐季历的口气软了下来。

农村的水库是可以游泳的,说是水库,早先是集体池塘,后来因为一些不便交代的原因,池塘就变成“三不管”,自生自灭。尽管不管,但也不许农民们占为己有,养殖耕种什么的。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公共游泳池。

“游野泳。”乡村人互相招呼着,蹦跶进去。泥巴含混着,有时就糊满人一身,上得岸来,还要仔仔细细清洗身体。靠着岸边的人,有时还能摸到泥鳅。抓是抓不住的,它们跑得比女人还快。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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