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
作者 山眼
发表于 2022年4月

当我回想二零二零那一年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我年轻时拥有过的一台老式收音机,它本来好好地播放着莫扎特的奏鸣曲,由于电路故障忽然走了调,发出令人惊愕的古怪声音,几秒钟之后就彻底哑掉了。后来我找人修好了它,再听到流畅的乐曲时,起初还有些不适应。

毫无疑问,在那一年整个世界的广播都跑了调,人们被各种数字和担忧包围,很多人的生命就此改变了。而我呢,我没有想到的是,爱情会伴随着瘟疫来到。在我以为一切都将消失,我的雄心被现实的铁拳化为一地碎片的时候;在我像海水中被塑料网罩住的鱼,悲愤而无力地残喘着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准备好……我甚至怀疑,在那半年多,我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我有时沮丧地想:那不过是同情,是过去共同回忆的纽带,或是我对生活的偷恋罢了。

但是,那一切已脱离我的头脑,在天空的高处,我不能企及的高处,化作云端的一双眼睛,时时无情地注视着我的衰败和我残存的灵魂。

我听到她的消息,就是她死去的消息,我忽然想到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玩笑。二零二零的開始我在那边,她在这边。我绝望地摸索着,希望拉住一条绳索将我牵引回来。二零二零的结束,我暂时回到了人间,而她去了那边,那空洞、无情、永远的黑暗里。

好像她的爱将生命还给了我,而她如同海的女儿,在升起朝阳的早晨,消失在海洋和天空之间的泡沫中。

如今的我,拖着病残的身体度过了这一切。我该为此庆幸吧。二零二五年的这个春天,瘟疫从人间隐退了。樱花以明媚的姿态蔓延在温哥华的大街小巷,春夜依然带着一种神秘的蛊惑,同时让人怀旧……而我唯一确信的是,我再也无法回到那一年了。

在办公桌前,我一坐就是一下午,如果没有会议,连厕所都很少去。当我穿过蜂巢一般的格子间,多半会遇上花枝招展、身材丰满的东南亚裔女秘书(她总是冲着我笑,有时还眨眼,可能她对我有意思)。有时我看见高壮的大老板在角落的落地窗前打电话,一个嘴唇肥厚的印度同事总是兴致勃勃地和人聊天。我上厕所回来了,他还在挥动着手臂,说某项目承包商索费超值十几万块,或者某变压器安装中出了什么问题。我对他的敬业有种本能的不信任。

我半低着头匆匆而过,表示不期待任何过道里的招呼。通常我会很快回到我的地盘,桌上堆积着各种文件夹、铺开的图纸、笔记本、打印出的Email、一些散乱的笔……我坐下来之后,努力集中精力,将嗡嗡嘤嘤的谈话声封锁在外,去看我要回复的那一个Email,或是下个会议要阅读的文件。

有时我会眺望远方,休息一下酸痛的双眼和因思索繁杂任务而筋疲力尽的头脑。落地窗外远远看见飞沙河上的白色大桥,在阳光充沛的午后,低陆平原上常常浮起一层稀薄的雾气,也许和水汽或是造纸厂排出的废气有关,以致我不能清楚地看到飞沙河在新西敏市附近的那一段,却能看到西面更远处的一片乔治亚海峡,甚至隔海的温哥华岛的稀薄剪影。当天气过于晴朗的时候,整个低陆平原仿佛一块散发着热气、有金属质感的刻版画,让人很难相信自己正在这幅画里生存。

我听见脚步声,赶紧扭过身体,重新面对电脑。余光所及,一个半秃的脑袋一点点朝我这里移近,果然我的老板走到桌前。他是个技工出身的白人,长着死板的淡蓝双眼和长脖子,超过一米九的高个子使所有的格子间隔板对他形同虚设。他走动的时候眼光并不扫视,但我们都明白,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员工们一览无余。

我微笑:“乔治。”乔治把一只手臂搭在隔板上方,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又盯着我问:“你不戴眼镜了?”我心想,这已有一段时间了。我说:“我老花了……开会我还是戴眼镜,远的看不清楚。”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以为你做了激光矫正近视手术。”我笑说:“我老了,不值得做了。”他眨眨眼。我说:“你还年轻,不像我。”我在他面前老是不由自主多说几句话。

像通常一样,他在两三句寒暄之后言归正传:“杰森,水电公司变压器改造项目的施工程序——他们投诉,说你漏掉了关键的一步,没有考虑变压器三次绕组的连接如何躲过油水分离器,还有控制电缆的施工路线……”我站起身,尽量按压住内心的烦躁:“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很多遍了。我们当然考虑过,采用了与常规不同的步骤。这些人一直没搞明白。有那么难懂吗,我怀疑……”乔治伸出瘦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那边,说:“他们投诉到我这里。施工正在进行,必须停下来。你说该怎么办。”我心中一震,嗓子忽然沙哑了。我说:“为什么没有通知我?就算有问题,应该先和我商量啊。”乔治干笑了一声:“你是项目工程师,赶快给承包商打电话去了解到底怎么回事,然后来告诉我,好吧。”我点头。他正要走,又回过头来说:“要和业主充分沟通。有几个人比较顽固……我下午约了医生,你打我手机吧。”

我给承包商、业主都打了电话。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糟,施工暂停了,但不是因为三次绕组的连接有什么问题,而是承包商认为合同上所提供的图纸不全,这个问题相对好解决一些。我让手下的工程师赶紧去找图纸发过去。做完这些事,我发现窗外的低陆平原沉浸在更加氤氲模糊的阳光之下,已经下午一点了。我从厨房冰箱里拿出带来的剩饭菜,微波炉转两分半钟,回到桌前赶紧要吃完。下午还有会。

在玻璃饭盒的一个角触到桌子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垮掉了。我感觉到沉重的饭盒从我手中滑落,跌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担心饭菜都撒出来了,同时感到身体软下来,像一根面条那样倒下去,不由自主地抽动着。有一种令我心慌意乱的眩晕涌上来。啊,我来不及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已经陷入半昏迷当中。……我平躺着,双手放在体侧,正在进入一个圆形的隧道。有人在跟我说话,说的是英文……杰森,请你深呼吸,听我的口令,吸气,呼气……

我并不知道我是否遵守了那些要求,我觉得集中精力呼吸有些困难,我的思绪很快逃逸……我看到了母亲,她系着围裙,手臂上戴着深蓝套袖,将揉好的面团在案板上摆好,一只手揭开灶上的锅盖,蒸汽腾地冒出来。她小心翼翼去捏馒头,手指烫得缩回来,在围裙上蹭一蹭,再试,最终将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暄软馒头扔在案板上。我紧紧盯着那个白馒头,母亲摸摸我的头,说,还烫,健健,等一下。

我意识到,我的手指捏着医院的罩袍。那不是我的衣服,也不是健健的衣服,更不是母亲的围裙。

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病床周围拉着布帘。布帘底下,我看见护士穿着轻便鞋的脚走过去,走到我右边的病床,轻声跟那人说话。蓝色布帘上方是天花板,那里有一个大通风口。我的床边有一些仪器,其中一个连接着细管,扎在我的右手臂,无色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从吊着的袋子中滴下来,可能是生理盐水。我试了一下,想坐起来,却发现双臂无力,浑身虚弱,我又躺倒在枕头上。

护士停在我这里,拉开布帘走进来,又回身拉上帘子,走到仪表盘边按来按去,她的身体带来一种淡淡的温热。

我问:“哎,我是怎么回事?”她这才看我,说:“你醒了,一会儿医生会过来。”她又检查我手臂上的针,让我把拳头握紧,再伸展开。我没法做到,马上紧张起来。我问她:“我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她把双手插在护士服的口袋里,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别着急,医生不久就过来了。”我猛然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长着华人面孔,英语也有口音。不过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她是谁。在加拿大这些年,我见过那么多华人……我停顿了一下,问:“多久,要等多久?”“很快了,大概……”她看看腕上的运动表环,“ 半小时以后他应该会来。”

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说快下午三点了,今天是星期四也就是一月二十三号。我想起来,在办公室是昨天,难道我整整昏迷了一天?我又问我的手机在哪里,她拿来床下的一个背包。我打开手机,没有谁专门找过我。这两天朋友圈都在转发国内的疫情。这是怎么回事?一种比SARS还凶恶的病毒开始蔓延……我恍惚记得我认识什么人在武汉,但是却想不起来是谁。我的头脑是不是出了问题?我越来越沮丧。这时护士指给我看床邊扶手上的按钮,说:“杰森,我叫琳达,这里有一个按钮,如果需要什么你按这个叫我。”我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谁送我过来的?”说话时我感觉舌头有点硬。琳达一面继续检查着仪表,一面耐心地说:“救护车送你过来的,你晕倒了。现在你在医院里,别想太多了。如果你想喝水或者果汁,我给你倒点来。”我请她打开床周围的布帘,光线从房间的两侧透过来。是下午吗,可我觉得像早晨。这时我看到她右脸颊,靠颧骨下面有一片淡黄的斑痕,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她四十出头的样子,头发茂密,扎了一条很粗的马尾辫。身穿淡蓝的护士服,看起来苗条、麻利。我想我确实认识她。

晚餐前我的主治医生来了,是一位胖胖的中年白人,说话瓮声瓮气。他的姓我没听明白,只听到他名叫鲍勃。鲍勃跟我握了手,坐下来,先问我有没有亲人。我说只有自己,还干笑了一下。——那么你的医疗保险有问题吗?当然没问题,我移民二十年了。他好脾气地点头,说:“很好,很好。” 我越来越紧张,但我不敢问,只是等待着。鲍勃医生手中拿着一张表格,一面记录,一面问我平时吸烟不吸烟,有没有咳血、胸痛、胸闷?是不是头一次晕倒?家人有没有癌症患者?我的心缩成一团。我飞快地说,我母亲十几年前患血液病去世了。他都记下来,清了清喉咙,最后说根据验血、CT的结果,初步诊断我患了一种肺部疾病(那是一个很长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需要尽快手术。

鲍勃医生慈祥地凝视我片刻,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后就走了。琳达给我倒了杯水。我想问她我该怎么上厕所,但我却说:“你说中文吗?”“说啊。”她扭过身,直接用中文回答我。我问她我到底是什么病,医生说的我一点儿也听不懂。她睁圆眼睛,告诉我,下次如果不懂要当场问,医生会解释清楚。然后她问:“你家人呢,没有通知他们吗?”我说我在本地没有亲人,只有几个朋友。她把双手插在衣袋里,好像一个医生那样,郑重地说我得的是肺腺癌,是肺癌的一种。

我不太明白肺腺是什么东西,但我听到了癌症。这很可怕。我说我不抽烟,怎么会得这个病?我没咳嗽、咳血,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是癌症?过了一会她说:“你有问题可以问医生,他会回答你。”我愤怒难耐:“在你们眼里,病人问的都是废话!”中文似乎带给我一种权利和勇气。这时隔壁病床的家属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中,一些人拥进房间,香水味也漫进来。一些问候声、叹息声、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声音、女人低叫名字的声音,甚至听得见他们亲吻的声音。琳达把我的布帘拉上,问:“你在国内还有家人吧?”我盯着天花板,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她天真地说:“你不用微信啊。”我把眼光移下来,狠狠地瞪她。她的脸色变了,有些羞恼,马上走出房间去。我又急又气,在她走出去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是谁了。很像,但会不会,她只是长得和她像……还有,那块斑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很激动,想立刻跟她道歉,但再进来的是一个白人护士,非常年轻,有着金灿灿的细软头发和一张和善的圆脸。她始终微笑着,一点也没有琳达脸上的那种亚洲人常有的疲惫。她问我是否要拔掉尿管,我说可以了。在她摆弄着拔管的时候我忽然幻想她是琳达,我暗自害臊。后来我发现自己还能站起来,我请这位叫艾达的白人护士扶我到厕所里去,憋了许久的尿终于撒空了。

我几乎一夜没睡。半梦半醒中我回到了西安,见到了张丽亚和婧婧。我完全清醒以后想到,婧婧今年十七岁了,就快参加高考了。张丽亚偶尔会给我发几张婧婧的照片,但我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们了。五年前她说过,不希望我打扰她和孩子,那时她即将组建新的家庭。前年她曾说想让女儿来加拿大读书,但后来她又不提这事了。

第二天早晨,鲍勃医生又来了,琳达站在他身旁。可能她告诉了医生,他们要她做翻译。我听到一个更坏的消息:我得了晚期肺腺癌,已经脑转移,晕倒是因为肿块压迫到脑组织。我说这不可能,我星期三还在上班。我每天慢跑,不抽烟也很少喝酒,一向很健康。“我们也见过这种例子,就是没有前期的病症,忽然发现的时候,病人已经是肺癌晚期了。很不幸,你可能是这种状况。不过,手术后我们还会进行活检,到时我们就可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鲍勃平静地说着这一切。我盯着他看,医生真是些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们就这样将残酷的死刑判决宣布给病人,因为我们只是病人。

我不知道如何消化这些名词、消息,这些有关我的身体的事,仿佛我的头脑是一个旁观者,我的身体发生了神秘、可怕的变化,但我的头脑不被告知,而是必须通过其他的什么,比如一台机器、一些数据、一个医生,我的头脑才能获得知情权,得知这身体已然朽坏。我唯一的权利只是恐惧,对这具肉体失控的恐惧。

医生走了之后,乔治和他的老板来看我。我们聊了聊怎么安排项目和工期。他们走后我给纪虹发了一条消息,告诉她我在医院里。过了一会儿她回复,问我怎么了。我轻描淡写说生病了,要住院一段时间。她说她要来看看我,我说不必了。我害怕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

那天深夜我胸口剧痛,头脑好像要爆裂了。我按铃叫护士,琳达进来了,她给我一种强力止痛剂。我吃下药,仍旧睡不着。我把床头灯打开,听见隔壁床上的人剧烈地咳嗽。我沙哑地说:“我快死了。”琳达好像叹了口气。灯光洒下来,使她的整个脸都沉浸在暗影里,而头顶的发丝熠熠闪亮。我也叹气,但是没有声音。“要是这样的话,我想回去死,回我家里去。”

“你住在哪儿?”她问。

“本那比北边。”我说。

“我是不是认识你?”在她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微弱地问。有可能我认错了,她该不会认为我唐突吧,再怎么说,她是我在这病房里唯一见到的中国人,就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人,而不是本地长大、英语流利的那些人。她好像很惊异,使我以为真认错了。但显然她有些兴趣。她走到我床边,问:“真的吗,你认识我?”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不安的期待,我努力抬眼看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会是她吗?在这种时候,我见到了她,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她。而且我快死了……这一切多么混乱?

她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仔细地看着我,既认真又有些紧张似的。她端详了一会儿,问:“你从哪儿来?”我说:“西安。”还没等我说完,她站起身来说:“有这么巧的事儿,你是……”我说:“周健,你……是不是赵欣然?” 她長出了一口气,似乎感到不安,又似乎仅仅是感慨。她说:“我是赵欣然,我记不得你了,你……我想想,你是不是也是陕西歌舞剧院的?”我打断她:“我是郝伟的朋友。”她明显变冷淡了。我以为她不记得我,或者不愿意与我相识,这实在是很尴尬。她平平淡淡地说:“噢,我想起来了,你们老在一起踢球,一个球队的。”这时她抬眼看我。她始终微微侧着脸,好像不愿意我看到她的右脸颊。

“世界真小啊……”她轻轻说着。这时我听到隔壁病床上的印度裔老人下了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去卫生间。“太晚了,你睡吧。我也该换班了。”她突然说,表情严肃起来。然后她检查了各项指标,又检查了印度老人的,就走了。

那天晚上正是除夕夜。这新来的一年是鼠年,也是我的本命年。本来我会去朋友家里庆祝,纪虹应该也会去。这几年除夕我都是这么度过的:在朋友家大吃一顿,吹吹牛。他们有老婆有孩子,适合农历年这种节日,也喜欢招朋唤友。既然盛情难却,我也就去凑个热闹。我想起纪虹说她明天会和几个朋友一起过来。

夜深了,我仍然无法入睡。我明白必须休息才能有足够的体力应付手术,或是放疗。想到未知的这一切我既焦急又难过。赵欣然,这次相遇又意味着什么?过去这些年,我已渐渐淡忘她了。她的变化如此之大,我最初竟没有认出她来。可是我仔细琢磨她说话的神情、语气,还是很熟悉……噢,我的头脑无法停止地编织着过去和现在,织成了一个巢穴。那巢穴躺在死亡的阴影下,我仍旧无法呼吸,痛入骨髓。

当我终于睡着的时候,我回到了大学的操场,我和郝伟在踢球。我还见到母亲,我跟她吵架,她把我最喜欢的自行车送给了一个什么亲戚的小孩。在西安的街头我见到了婧婧,她真的长大了,染了头发,背着双肩背包。我想要告诉她我是她父亲,可她不理睬我,头也不回。我追着追着摔倒了,爬起来的时候她不见了,我哭了。

我醒来,发现我在病床上,周围是一圈布帘。房间暗沉沉的,有一些古怪的动静。那是什么?我明白我快要死了……就是那样,离死亡越来越近的隐秘的不安,有一些阴暗、邪恶的东西在靠近我。

隔壁床上传来一阵咳嗽,似乎他已尽量压低了声音。等他终于停下来,我松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听到那个印度老人干瘪的声音。

他在对我说话吗?我没有回答。他又说:“你逃不了的,是吧?”我想他是不是在说梦话,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你还年轻,不过,谁都没法子,只能接受。”我问:“你……是在对我说话吗?”我努力回想他的样子,秃顶,瘦高个,皮肤松垮,双眼凸出。那声音变得有些急躁,伴随着又一阵咳嗽:“当然,我听到你哭了。我也听到他们昨天对你讲的话。”我慢慢放松下来,听他继续说:“我七十多了,我也害怕,非常害怕,我和你一样,晚期……你有孩子吗?”我告诉他我有,但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刚才我梦见她不认我。

印度老人突然嘎嘎笑了,我有些生气。“我有很多孩子,可我知道,他们对我死不死都无所谓。”他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你只是一个人,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几个老婆,几个孩子,你只是自己一个。神明在前面,但你看不见他。没有仁慈,直到最后一天,你什么都不是。我越来越明白了,但是,也许已经晚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下去,说他来加拿大四十年,从做工地小工到开自己的建筑公司,见过温哥华那些安静的日子,和世博会、冬奥会后中国人、印度人、伊朗人涌来的日子。他含混而干瘪的卷舌音回荡在寂静的黎明时分,我听得困了,看见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渐渐显出了边界,蓝色围帘上的皱褶越来越清楚。接下来的一天怎么过?

纪虹来的时候跟在李宇博几个人后面,矜持地捧着一个花篮。她妆容精致,染成黄褐色的及肩长发,身穿明媚的湖蓝色大衣,挎着名牌包包。李宇博摇头晃脑地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昨天爬梯就差你了。老苏说,最近人人都在说国内的疫情,各种说法都有……他们没有说起我的病,好像我明天就会回家,或者会永远在这里待下去。我看着他们,嘴唇发苦。为什么是我?这些人当中,为什么上天选中了我?我也是普通的肉身,凡俗之人,却是个最倒霉的家伙。我偷眼看纪虹,她有点忧愁又有点遥远地看着我。我的心往下沉。上次和纪虹见面是一周之前,我们去旋转餐厅吃饭,要了一瓶勃艮第的白葡萄酒。我有些心疼,但必须要配合她的品位。那天晚上她开玩笑说要搬过来住,我有点蒙,居然没有接话。

第二天一早,鲍勃医生和琳达来了。他说肺部肿瘤要做手术割除,越快越好。脑部的扩散手术后采用全脑放疗。同时他们会进行基因突变检测,看是否有靶向治疗的可能。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略带尴尬地微笑着,没有回答。后来我问琳达,她把双手放进口袋里,又拿出来,眼光一直不看我。“给我个日子,我也好过啊。”我头晕脑涨地说,“三个月,半年?早知道早预备后事,活着也是受罪。”她的样子极不自在,我担心她马上要走了,想调节一下气氛,于是换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你知道吗,那时我们都叫你赵飞燕。”她刚要笑,脸色却转为绯红,显出一层薄薄的愠怒。这愠怒使她不知所措,像要突然流出泪来了。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她已然不是当年那个甜美、乖巧的女子了。她定了定神,自嘲地咧嘴笑说:“你能认出我,也真不容易。”我想着要不要道歉,但我说那句话不过是为了恭维她而已。

“今天是大年初二。”她说着给我量过血压,又量体温。体温计插在我嘴里,我发出一些咕隆咕隆的声音。完后我说:“运气不好啊!”她的手指偶尔触摸到我,冰凉的。我问她哪一年来的,她说十年前来。住在哪里?温东。孩子上中学了?没有,没有孩子。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道灰色。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在大学时代,她是众人心目中的贤妻良母。她给郝伟买衬衣买袜子,为他洗脏衣服,从家里带自制辣酱给他吃。我们很不忿,她为什么对郝伟那么好。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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