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算法
作者 黄德海
发表于 2022年4月

从高铁站出来,坐上预订的网约车,行驶一个多小时,拐下高速,路灯的光才开始变得断续,路两旁,黑暗中的树影逐渐高大起来,虽然车窗关着,来朋分明闻到了浓郁的草木气息,感觉到干燥里笼罩着的一点温润。路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几乎要把人颠起来。不时有载重货车挡住去路,超车时,车灯射出的光线照出扬起的尘土,虽在夜色里没有弥天之感,仍然刺激得人要咳嗽。偶尔有灯光掠过止悦的脸,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浅睡中,翘起的上唇仍然让人觉得似颦似笑。来朋忆起止悦嘴唇的清凉感觉,还有无色唇膏淡淡的苦味,内里暖了一下,心疼的感觉探头探脑涌上来。

这是来朋和止悦交往的第六个年头,两人都觉察到了微妙的隔阂。这隔阂不是因为陌生,而是从熟悉中长出来的。共同面对一件事,不用交流,两人就知道对方会怎么判断,选择也无比默契。过去因这心意相通,两人不知相视而笑过多少次。现在,他们都知道,很多时候,同样选择背后的理由并不一致,有些很轻微,有些却到了南辕北辙的地步。发现这问题之后,他们意识到,此前完全契合的感觉再也不会有了,对方身上将有一些隐秘的部分不停与自己错失。两人都有点心凉,却也没到断然分手的地步,只是日常仿佛忽然加重了分量,要不停地奔跑才能阻止生活陡然折断。

大部分外出的主意都是止悦拿的,有时是假期,有时是周末,反正不耽误赶回来工作就是。这次倒是来朋临时起意,趁十一假期,到家乡附近的山区转转。从小在山里长大,工作后,他其实很少回去。尤其是父母过世以后,来朋几乎不再回家乡了,问起来他会说无所眷恋,只偶尔会怀念山野里那种完全寂静的黑,一睡下去似乎就能被安全地包裹起来。止悦呢,则对任何一个能离开城市的机会都有兴趣,不成规模的山山水水,称不上奇特的花花草草,甚至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她都能兴兴头头看上半天。那次去喀纳斯,汽车中途抛锚,司机急得直跳,来朋在旁边陪着,止悦一个人坐在红柳旁边,安安静静看着四周的荒野,直到太阳慢腾腾落下山。那天晚上他们赶到住处的时候,时间比今天晚很多,但天空似乎还透着隐隐的亮色。这里的山间早已是沉沉的黑,只有树叶的绿色被黑侵染得太深,泛出一点轻微的光。

司机掉头之后立刻加速,尾灯的一点光亮也很快消失了,托朋友提前收拾的小屋,便孤零零沉默在黑暗里。来朋拎着行李,止悦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两人搀着走过去。屋门没锁,来朋摸到门边的开关,一拉,灯亮了起来,明晃晃的,有点耀眼。靠墙放着一堆食物,有现成的,也有需要做的,一小桶油立在旁边。来朋嘱咐朋友不用照应,他们只是来这里度个假,不想惊扰别人。细心的朋友没多问什么,只把一应物品都准备好了,还专门换过了电灯。止悦笑着说,你这个朋友比我对你还上心。来朋也笑,房子很久没有人住了,要是没人准備,我们只好睡光板床,喝西北风。果然,里间的床上放着被褥,来朋拿起摸了一下,是软软的新棉花。闻一闻,如假包换,满满的阳光味道。

山区里往往有这样的小屋,有的是守林人常住,有的是打猎人暂留,还有一些不知道什么原因建起来的,很少有人住。来朋没离开家乡以前,假期里会约几个朋友找间这样的小屋待几天,只要柴火够,就不怕野兽侵扰,随身带点儿水和干粮就能对付。那时打猎管得不紧,几个人扛杆气枪,跑一天居然也能打到几只小兽。晚上用手电筒乱照,有时能看到一些栖在低枝上的鸟,露出肚子上白色的细羽,脆弱得像襁褓中的婴儿,全没了白天横飞的神采。把猎获物穿到细树枝上,点起火来烤,先是烧焦的皮毛味,很快就有肉香飘散出来。夜深了,露水降下来,打湿了周围的草地,每个人的头发也都湿漉漉的。掘几锨土把火和骨头埋起来,几个人便横七竖八躺到床上睡去。

来朋睡得不深,长满白色细羽的鸟腹连续掠过梦境,速度越来越快,其中一只忽然改变方向,长长的鸟喙从肚子上生出来,疾速冲向他,眼看要穿过眼睛。来朋吓得一闭眼,心陡然一震,浅睡便也消失了。把枕头立起来,来朋斜倚着,意识回到现实,眼睛也慢慢适应了黑暗,心悸的感觉一点点消失。歪头看一眼,止悦的长发铺满枕头,细长的手搭在被子上,随着匀称的呼吸一起一伏。来朋知道,如果光线再好一点,还能够看到她细长的脖颈,以及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来朋还记得,第一次抱着止悦,低头看到她脖子上淡淡血管,意识到止悦的柔弱,忽然觉察出自己的孤单,这孤单因为止悦而发觉,也立刻因为止悦而消失了。久违的平静感觉环绕过来,来朋忽然觉得自己增长了些力气,足以用来应付后面的几天,很快,便靠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高大的树,在床上留下斑驳的碎影。止悦应该早就起来了,屋子里留下一点煮青菜的淡淡香味。这是止悦最喜欢的方式,把青菜洗干净,放进热水里焯一下,点上几滴盐水或酱油,能保存青菜的本味,有时甚至还留着青涩的感觉。来朋过去很少吃不经热炒的菜,嫌没有油香,现在能吃得出里面的滋味了。就着止悦留下的菜啃了半块面包,喝了半杯热水,来朋就出去找止悦。往山里走不远就看到了她,跟往常一样,止悦不需要什么奇观,她似乎天生跟远离人群的一切心意相通,怎样平淡的东西都能整天整天看下去。来朋有时候会说,他们俩虽然结伴出去,但效果太不一样了,自己是歇歇,止悦是看看。

听到脚步声,止悦转过头来朝着他笑。走向前站在一起,来朋问,看到了些什么?止悦笑笑,每次你这么问,我就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也不确定看到了什么,就是看看这些树,这些花花草草,就觉得很开心了。你想过没有,这些树和草,没有人照料,树叶蒙上灰尘也不会有人洒水去除,只好等下雨的时候冲洗干净,中间它们会不舒服吗?树枝掉下来,砸在很多草身上,它们就只能在树枝下蜷缩着,或者斜着长出去,直到秋天到来,它们变得枯萎。你看到对面那棵树了吗,树干三分之二左右的位置有点歪,树皮上还有一圈疤,应该是因为雷击或大风弄折了,它是怎么一点一点又活过来的呢?你会笑我想得太多了,其实是因为要给你解释,对我来说,我只要站在这里看,有时候是听,听远处动物的咆哮,或者近处草虫的鸣叫,就已经足够了。我不知道这足够是否算得上开心,我甚至不愿意这个就是开心,因为开心没那么开阔,太容易消失,不像足够这样的感觉,几乎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止悦说起这些的时候,来朋就会意识到自己的粗糙和紧张,没有止悦那种随时能把自己放空的精致与舒展。想起昨天晚上的梦,来朋觉得可能是自己和伙伴们太闹太野蛮,打扰了这片山林的宁静,才会反弹给他那样的梦。这样的地方,是否原本就该属于止悦这类人,山林与人彼此安静,互不相扰。想到这里,脑子里一闪念,来朋忽然意识到,止悦的话和自己的想法里,好像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并且是那种很大的不妥。不过,来朋想以不同意的开头方式,引出自己脑海深处的问题,可不过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于是停下话头,伸出手,拉着止悦向山林深处走去。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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