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作者 人邻
发表于 2022年4月

果子在路边等我,手里拎着一截枯干的树枝,随意在地上划拉一下。她说,我怕外面乱跑的狗。

路边是鱼塘,可水里没鱼。前几年有,现在没了。年轻人守不住,熬不住,都出去了。鱼塘边,青草疯长。青草年年生,野生野长,半人多高了。也可以说这里是野塘,若没人收拾,再过一些年,会彻底荒芜了。

果子的家,在半山腰。跟在果子身后,她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上山的水泥小路,打扫过了,可没有用的,山里的小路,总是沾着泥土,也有杂草、落叶。

这山湾,只三户人家,一家是石匠,往上是果子家,也就是周木匠家,后面还有一家。

石匠一家,已经不固定住在这里了。石匠家的田里满是一尺多高的莴苣叶子,鲜绿绿的,很肥,油光光的肥绿,喜乐的样子。果子说,是石匠一家前一段回来,种下就走了。

后面那一家,也没有人,我去的那天上去看看,門口有铁制的小独轮车,灰蓝的漆色几乎不见,周身都锈蚀了。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小推车竟然在另外一个位置了。那一家人并没回来,还是那个样子,门锁着,锁子沾着露水,窗帘还是撩起半截,桌子上的老电视蒙着灰尘,歪斜着。

周家的人,也不会经常回来。谁回来了,见邻家亮着灯,会上门问一声的。也许,就是小推车自己,看人走了许久,觉得无聊,寂寞太久了,就动一下,把自己顺手推了一下。

果子家的老房子,我见过照片,知道是石头的。路上跟接我的司机说,去看那种石头的房子。他说,早没了。路过一处,几乎倾圮,废墟一样的,他说,就是那样的吧。我说,就是。

这三户人家的房子和田地,是借着大山下面的缓坡修造开垦的。平坦一些的地方,要到山下的小路那边才有。果子家是清末“湖广填四川”时候来到这儿的,周木匠说祖上是湖北,她最初也以为是,后来查阅资料,觉得湖南的可能性最大。这几家,也许是到得晚了,已没有了平缓处,就只能在靠近山根的地方,寻一处缓坡,开了荒,平了地,造了房安居下来的。

没有问果子的爸爸周木匠,这里石头房子的地基,有什么特别。可能与别处大略相似,不过是挖下去几尺地基,弄平,再填上碎石头夯实就是。墙基的确坚固,一律是五六寸宽三尺多长的青石条砌到齐肩高。屋里屋外的地面,也都是青石板铺就。罕见的是,山墙的柱子也竟然是石头的。三条直径逾尺的石柱,从石头的墙基一直撑到房顶。石柱之间,用木头连接固定,再将竹编立在石柱和木头之间,外面用泥抹平。也许是因为墙基和石柱的坚实,房梁比起我常见的要细很多,不过是七八分粗那样,中间的三分之一微微拱起,两头掏了榫,卯在石柱里。

一家木匠,一家石匠,山里人造房子,两人该会合在一起,木匠锯木,造门窗,石匠凿石,做石条、石柱。周家造房子,那些石头是这石匠给周家打制的么?应该是吧。有意看周家的房子,石条方正,四方四棱的,石条之间,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该是极用心的手艺。那些石条,凿子的痕迹清晰可辨,可以看出石匠的好手艺,锤子的不断敲打,经由极好的腕力协调,凿子稳稳当当往前凿进,一根根石头上凿出的凹线,几乎是笔直的。每一根凹线的间隔,也非常均匀。那立在墙基上的石柱,一丈多高,更是齐整得惊人,笔直如截铁。

看不到石山,问果子,说这些石条就是来自后面的大山,植物太茂密,遮住了,要上去才能看见。一些石头,因为风化滑落下来,石匠顺手收拾了。靠近山根的草丛里,经常能看到这样滑落下来的石头。果子家的灶房外面,离着不到两丈远的地方,就有这样的石头。更多的石材,是石匠去山上,用钢钎开凿了,再顺着山坡滑下来。

那些年,我在外面当木匠,亲戚帮忙介绍,在宝鸡打工,还管饭,活多,干不完,挣了一些钱。周木匠很骄傲。这些石条,是请石匠打制的,打好的石条,一条三元。请小工,一天是一元二角。

造房子不易,造石头的房子就更难,单是打制那些石条、石柱,就不知需要多少时日。凝视这些石头,似乎还能听到铁锤敲打凿子,石头迸裂的声音,眼前浮现出一群缄默劳作的男人,赤裸着脊背,大汗淋漓。吃饭的时候,他们吃着大碗的米饭,下饭菜就是主人家地里摘来加了盐巴煮了的番薯叶,就着酸萝卜、泡椒,要连吃三四碗米饭。

我知道周木匠那个时候会是如何的喜悦,看着房子的渐渐成型,就要大功告成,猪也杀了,酒打好了,鞭炮也备好了,就要上梁了。房梁上的字也写好了,一头是:一九八○年庚申,另一头是:农历全月二十二日立。这两行恭恭敬敬的楷书,该是周木匠请人写的。跟别处的不同,人家写的是:“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今日上梁大吉。”也有左写“乾”字,右写“坤”字,中央画一个八卦的。而周木匠喜悦的是这时间,一个“全”字,一个“立”字,满心欢喜。

全月,也就是腊月,还有岁尾、腊冬、冰月、余月、极月、清祀、冬素、大吕等叫法。真好。现在的叫法寡淡,像隔夜的剩茶一样。

山上树木很多,砍来造屋是容易的,问为何不用木头。周木匠说,这里潮湿,有虫,石头的才结实。石头的房子,耐雨水,也防虫蛀。

有木匠、石匠,上面那一家,若是陶匠、铁匠,该有多好。

周木匠家,几个孩子都出去了。周木匠两口子也很少住这里,大多时候是住在镇上。

我去的前几天,周木匠在屋顶上捡换新瓦。每隔一年,周木匠都要仔细看看房子,哪里漏雨了,记住位置;即便没有漏雨,也要择天气好的时候上去,看看哪几块屋瓦不好了,需要更换。

果子不想让爸爸上房,毕竟年岁大了。可他不肯。周木匠爬上梯子,蹲在房顶上,眯着眼睛看看屋顶的瓦,摸一下,哪块不好了,要换下来。果子在下面,在梯子上把好的瓦一片片递上去。说是好的瓦,也不过是以前用剩下的,半旧,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没人烧了。

门前那些青石板,没有人踩来踩去,很快就生了青苔。昨天刚刚用铁锨刮了,一晚一早的雾气、露水,青苔又悄然生了出来,蒙蒙的一层绿。若是一半年不来,不仅地坪,墙上的青苔也该生满了。满是青苔的房子,茸茸的、绿绿的,尽管阳光照着,也是有点吓人的。

老房子的窗子,也都狭小,也许是并不需要太多光线,人总在外面,不过是回来吃饭睡觉;也许是因为山里寒冷的冬天。除了窗子的一点光线,屋顶有不大的天窗,镶了玻璃透亮。

周木匠去翻地了,仔细看看这老房子。三间房子的开间,都是两丈的样子,进深三丈那样。正房,家人吃饭、说话、抽烟、喝茶,人来人往都在这里,日常没事也坐在这里。屋里的墙基,石条裸露着,没有涂抹泥灰。竹篱的泥墙,稍稍薄一些,石头的墙基上就留下一条窄窄的边。小件的什么,人随手就搁在上面。什么时候燃过的蜡烛,也许是哪天没电了,也许是前几天果子爷爷的忌日所用,剩下矮矮的一截。蒙着灰尘的蜡烛,因为矮,更因蜡泪流淌后的冷滞,似乎委顿而亦不肯屈服。蜡烛旁边,是木匠的拐尺,不知什么木头,薄薄的,不甚坚硬却笔直,丝毫没有变形。墙角一处,挂着求来的符。二尺许的竖条白布,一层薄薄的发霉的灰尘,日子久了。隐约的符号和字迹还在,看起来恹恹的,却似乎因着灰尘的隐约而有着顽固的禁忌和神秘的暗示。我看着,手却不敢抬起来触碰它。

左边厢房,住着周木匠夫妇和果子。横摆着的里外两张床,都挂着蚊帐。屋里靠近灶房门的右边,是一个不锈钢的碗橱。

柜子边上,一个硕大的冬瓜,敷着一层冷冷的若霜一样的白醭,凛然立着。冬瓜先前挨着泥土的一面,沾着几片发黄腐烂了的草叶。冬瓜一边的地上是九个红薯。沾着些泥土的红薯,不想说话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着谁。

一天早上,周妈妈煮红薯稀饭,用了一个红薯。那一溜红薯,中间空了一个,可我去看的时候,总觉得还是九个。尤其是近傍晚,屋里光线黯淡,真的似乎还是九个红薯。空的那一处,有什么漂浮着,又沉了下去。

靠近灶房门,左边墙上挂着筷子篓,从灶房端了饭菜出来,从这里过正房,人顺手就取了筷子。

我住的是右边的厢房,许久没人住了,有点荒凉的意思。依旧是两张床,一张铺了褥子,另一张是光着的床架。一边是一个上开盖的木箱、一张条凳、一个小板凳。这些,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但一律都是粗实的。也许是规矩,也许是周木匠无意间就将这些加厚,做成了这样。他的内心,潜意识里,这一家人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祖祖辈辈住下去的。看着那些板材的厚实,卯榫的粗壮,除了在漫长时间中的无声朽坏,如何的外力,也是损坏不了的。我尤其喜欢那个小板凳,闷闷的,如蹲着的憨憨不说话的十三四岁小孩那样,浑身憋着鼓鼓的不轻易发作的力气。

各样的家具,也都没有上漆,看来不过是时间久了,自然的缓慢着色,自然的旧,灰暗的泥土色一样。门窗也似乎没有上漆。我问周木匠,门窗怎么不上漆呢?他说,上了。想想也是,四十年过去了,时间抹去了那么多,何况一层薄薄的漆。有谁熬得过,哪怕是时间的悄然一瞥。

周妈妈在收拾我睡的那张床。床的一头,空着一块,堆放着各样不用的杂物,有些是永远也不会再用到的。显眼的是一件蓑衣。棕的蓑衣,似乎还不是很旧。果子进来,聊起蓑衣,说,以前的床垫也是棕编的,现在的没有那样好了。

门口一侧,房梁上垂下来一根绳子,拴着一截替代钩子的有树杈的树枝。树杈上挂了一只不大的装着什么的篮子。另一处,也有一根这样的树杈的钩子,挂着一串暗红的辣椒。

果子妈妈在铺床,有旧的被褥,周妈妈却非要拿来新的。大红色的花被子,床单、枕头也是。蚊帐也挂好了。我笑笑说,跟新郎一样。果子也抿嘴一笑。

外面已经黑透了,我不想睡,出去看看星星。一左一右,有两颗星星极耀眼。站久了,发现那两颗星星在缓慢移动,第二天晚上,更是移动了很远的位置。

山里人习惯早睡。周木匠先把正房的门关上闩好,将我这边连着外面杂物间的小门拴好。听着他走过去的聲音,该是摆弄灶房朝外的那个门,“咯啷”一声,闩好了。他们睡的左边的厢房,跟灶房连着的门,也闩好了。木头的门闩,“咯啷”一声,“咯啷”一声,闷闷的,那么踏实的声音。一会,屋里再没声音了。果子说,爸爸妈妈睡得早,有时候不到晚上七点就睡了。

几乎见不到人的山里,闩门是为了什么?防贼?不会。防着夜晚的野兽?不知道。也许,它们偶尔会下山来。也许,只是习惯,多少年的习惯,是夜晚的禁忌。夜里,难说没有游走的鬼神。

不习惯这里的茅房,觉得有刺鼻味道。白天跟果子说,夜里起解,要出去野一下。果子说,外面太黑,不安全,忍一下。待要起来出去,想想还是算了。门都闩好了,木头的门闩,别得很紧,开门要“咯啷”一声,人家要听见的。还是不出去了。

果子给我枕边留了手电,怕我摸黑。从我的厢房到茅房,要穿过正房,再路过果子和父母睡的房子,到灶房,再往左拐,几个台阶下面才到。屏着呼吸,方便过了,拾阶上来,尽量轻悄悄的,闩门的时候,还是不小心,门闩“咯啷”响了一声。

我住的厢房,连着堆放杂物的地方,养着一只鸭子,很好看,周妈妈说是凤鸭。似乎宋代画家画的就是这种凤鸭。随着闩门的“咯啷”,凤鸭在那边,梦呓一样,“嘎”了一声。

白天见到的那几条狗呢?

悄悄走过,觉到房子里有一丝暗暗发霉的气息。

快中午了。周妈妈杀了鸡,在灶房里忙着。米是果子的大伯山下带来的。大伯的两个孩子早出去了,他不习惯,还是住在山里,种了一些稻谷。

灶房很旧,也很简陋。灶台很矮,果子妈妈在小板凳上矮矮地坐着,一会抓一把身边的干草,团一下,塞到灶里。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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