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狗皮帽子
作者 刘群华
发表于 2022年4月

我不敢否认,雪山于我已经不再陌生。

在阿坝的叠溪,在叠溪的牛尾寨,在牛尾寨的九月初,煮沸一壶青稞酒像雪山口的白云,翻腾不绝,连绵不断,而牦牛的嘶吼则是白云身后的山风,峻烈威武,旌旗猎猎。这是雪山生来的精灵,它们倔强、顽皮、狡黠,尤对生命有超前感知的灵敏。现在,它们感触到一粒雪莲花的种子蛰伏在贫瘠的石砾中膨胀、蓄势,就欣喜地献上了雪山最真诚的祈祷和长歌。

得儿哥站在草地的边缘,雪峰修长,仿佛草地上一蔸开不败的格桑花,云冷静的目光里,透出海子一样的荒芜和幽蓝。眼前的一群牦牛和羊,其间相互追逐的欢喜和童趣,让我握在手里的缰绳不由自主地越走越长。我牵着一匹枣色的高马,它扑哧扑哧的鼻孔流出些许清稀的鼻涕,舌头一扬,卷草一样又把鼻涕卷入嘴里。它感冒了。得儿哥早上给它煮了一牛角草药。

这是得儿哥最珍爱的一匹马,前不久刚削好马蹄,钉好马掌,现在它腿脚方便,奔走更轻快了。这匹马的相貌甚是凶猛,但在得儿哥手里却十分温驯。削马蹄的那天,被得儿哥从草地上牵出来,没有捆绑它的四蹄,只把缰绳系在一棵老树上,然后一把银亮的削刀在得儿哥的手指间细细滚动,而一只马蹄夹在得儿哥有力的双腿间却那么乖巧、安静,任削刀沙沙地刨出乌褐或雪白的蹄花沫。

得儿哥说这匹马跟他几年了,懂得人的吆喝,像一个听话而聪慧的孩子。不错,在得儿哥丰富的眼神里,草地上的牦牛及羊,和这匹马一样都是他的孩子,甚至诸如格桑花和我头上的狗皮帽子,也是他的孩子。在他长达二十年的放牧生涯中,只要得儿哥还对这块土地充满热爱,他就会倾注一生的艰难,浇灌让我一个外乡人也不通晓更无法捉摸的独有的情愫。

得儿哥削马蹄像打磨一件精美的玉器,有削刀,还有挖刀,更有剔刀。他认真细致的表情,令我感到他俨然是一个多年修鞋的匠人。他削好马蹄就钉马掌。我猜想,这削马蹄就像给人理发,必须在一定的时间里重复来一次,才轻松、明朗。

我盯着这匹高马,草地顿时空旷、悠长。风从雪山口席卷下来,压弯了格桑花娇小的身躯。得儿哥跳上一匹马,来到我的帐篷前说,今儿的风比昨天大,中午我们吃石板烤肉。石板烤肉?我有点兴奋。是的,得儿哥肯定地说。他在草地上找来一块大石板,洗干净后平铺在垒起的石灶上,然后让我生火,朝灶口用狗皮帽子扇风。浓烟渐淡,柴薪的火舌舔着石板,石板耐不住火焰的驰骋,先冒一阵湿气,不一会就开始喘热气,再过一会,石板沉默了,滚烫了,再把切薄的牦牛肉放上去,滋滋滋,这种制作美肴的微妙声音,像一首短诗的虚幻和净美,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足以让内心已经不安的喧哗平静下来。当有一天我离开这片草地,听不到牦牛肉在石板上蜷缩的脆响,心里万千的思绪以及难以忘却的悄无声息的影像,就像是我江南一处窗棂外的图画,从远到近,从无到有,浓描,然后苍白。

牦牛肉的香味在空气中浓郁地弥散。一只鸟罕见地欲接近我们,风吹乱了它的羽毛和馋涎。我和得儿哥咀嚼着石板上的烤肉,一壶青稞酒也温在石灶的炭火上,俄顷,酒就热了。得儿哥说拿碗来,咱们喝一壶。对于青稞酒,其峻烈而绵长的青稞香气始终笼罩着我的味蕾,像山口的雾,令人迷茫。

不远处的鹰,是雪山忠诚的伴随者,是雪地上最浓厚的墨点。这个时候,我们的头顶除了云和瓦蓝清亮的天穹,鹰早从牛尾寨的炊烟里蹿出来,从牛尾寨旁边的层林里蹿出来,企图在草地上找到一只觅食的兔子或者奔走的小羊羔。得儿哥说,这只鹰的眼睛很辣,羽毛有毒,尤其是双爪和脑子都太贼,它想抓住一只小羊羔美餐一顿。我抿了一口青稞酒,坐在灶口,身子比刚才暖和多了。我看见得儿哥的脸也绯红,比刚才红得更艳,像两个柿子挂在了他的脸颊上。

鹰盘旋了大半天,没有找到对小羊下爪的机会,终于悻悻地扑进山口,转过了眼前的雪山尖,消失在雪山的另一面广阔里。得儿哥说,九月的雪山上,草枯了,籽落了,尽管来了不少候鸟,但也回去了不少鸟儿,能吃的食物少,兔子也很少出来,这只鹰,肯定不是每天都会找到食物的。得儿哥说到这里,粗糙的手扬起碗灌了一口青稞酒。我的心忽然为这只鹰的命运忐忑起来,心想,我如果是这只鹰,这阵儿的欲望是否还像夏天一样简陋、朴素?是否再次盲目地盘旋在雪山上?

此刻,雪山上的阳光突破了一片白云,红色的光亮像画家在草地上涂抹的朱砂,但越涂越淡,最后被草地吸收,像隐藏在一个时光诡异的沙漏里,突然不见了。这是每一天得儿哥要重复的生活,总是那么寡淡无味,又充满新鲜刺激。我把青稞酒举起来说,对于鹰的离去,它是否在傍晚前再来的疑惑,我们以九九乘法口诀为酒令,谁输了就去雪山那头看看它是否已入草巢。得儿哥精神抖擞,伸出一只手划拳道,八九,我说七十二。他喝了一口酒。我伸手道,九八,他懵了,停了手,蠕动了下身子,无奈地喝了一口酒。他输了,自然会跳上马背去雪山那头看看,看鹰是否已经倦入寒巢。

我把一壶青稞酒兀自干完,醉醺醺地躺进了帐篷。当我再次醒来,天色已经乌青,得儿哥也早回来了,他忙着在火塘上烧水,准备两人晚上吃的青稞面。可刚把青稞面放进烧开的水里搅拌成糨糊糊,一匹马的声音向我们奔腾而来,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得儿哥邻居家巴贝的喊叫。得儿哥抬起头,朝草地张望,眼前的月光一片乳白,远处巴贝的马蹄,似乎转瞬就到眼前。

巴贝在雪山的另一面放牧,得儿哥去雪山另一面看鹰时与巴贝见过面,并聊了一個时辰。此次巴贝来找得儿哥是因为寒夜漫长而寂寞,来寻得儿哥喝酒的。他下了马,一顶狗皮帽子摘下来丢进帐篷,然后一弯腰就进来了。我是刚散了酒醺,见巴贝要再喝,自然有些不愿意。巴贝轻蔑地朝我说,你们南方人喝酒不行。他说罢竖起了一个小指头。得儿哥见了也笑道,南方人个子小,不胜酒力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好像被他们踩在草地上轮回跺了几脚,我不服,便挺起胸膛说,今夜,绝对不下火线。

这次喝酒,我肯定喝不过他们,但我狡猾,太贼,先用计让他俩喝倒了再说。心里这么一想,也便坦然了许多。我们仨各喝了一碗糨糊糊青稞面垫底,巴贝就迫不及待道,白天得儿哥输了,他看了鹰,鹰是在饥饿中回巢了,今个儿夜里,得为羌人争回脸面。我听了,讪笑道,这是我和得儿哥的事,赌归赌,喝酒归喝酒。羌人性子直,没有歪心思,听我这么一说,不占理儿,也便不纠缠了。

风从雪山下的海子上刮来,月光亮得很透很彻底,像灌入的最纯粹的空气。雪山奶酪色,老远就可看见。我们的帐篷简单、干净,尽管有点破旧,得儿哥也好几年未换了,但还是可抵御一些海子上上翻的狂风。草地上的牦牛和羊像洇染入夜的黛青,最纯黑的身躯稍微有些模糊。我把一牛皮大壶青稞酒倒入烧锅,经过一番火焰和青烟的激情,就烧成了闪着金属的带光泽的滚烫。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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