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忠实与“捧金鱼”
作者 林少华
发表于 2022年5月

尽管翻译有那么多种类,比如科技翻译、社科翻译、新闻翻译、旅游翻译、商务翻译、文学翻译,但从语言角度来说,文学翻译是最难的。这是因为,文学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是语言的最高层次。最高层次是什么层次?审美层次、艺术层次。也就是说,语言的艺术审美形式是文学。反过来说,文学是语言艺术、语言审美艺术。我以为,文学概论中说的文学三大功能,教育功能、认识功能和审美功能之中,唯独审美功能,通过语言艺术给人以审美愉悦这一功能是其他学科门类和艺术形式所无法替代的。遗憾的是,由于一言难尽的原因,很长时间里我们忽略了文学作品的这一功能。即使现在,也不能说对此有多么重视。包括文学翻译在内,人们只顾说说说,而忘了怎么说。其实怎么说才是艺术,才是美,才是文学翻译的文学性或者审美信息。老一辈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提出了“翻译美学”这个术语,认为“翻译绕不开美学”,这是完全符合翻译这一“很可能是整个宇宙进化过程中迄今为止最复杂的活动”(英国文艺批评家理查兹语)的自身规律的。

说到美,最日常性的联想往往和女性有关。文艺复兴(不妨说是审美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的一句流行语就曾把翻译比喻成女性:“翻译如女人,漂亮的不忠实,忠实的不漂亮。”这句话我最初是从日文书中得知的:“翻訳は女に似ている。忠実なときには糠味噌くさく、美しいときには不実である。”根据日文,也可译为:“翻译和女人相似,漂亮的时候不贞洁,贞洁的时候不漂亮。”这个比喻并不恰当,有歧视女性的意味,但作为引用者的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翻译、文学翻译必须美,必须漂亮。却又不能仅仅漂亮,必须漂亮与忠实兼而得之。换言之,理想的翻译就是要既忠实又漂亮。那么这样的翻译,这样的译者有没有呢?不多,绝对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但有还是有的。

英文汉译我固然不太熟悉,但至少王佐良译的培根读书名言是为其一:“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其怡情也,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其傅彩也,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其长才也,最见于处世判事之际。”你看,英汉之间,妙而化之,天衣无缝。可谓美而不妖,贞而不俗。汉译法国文学,翻译家罗新璋最服傅雷。他举傅译《约翰·克里斯朵夫》开头一句为例:“Le grondement du fleuvemonte derrière lamaison”直译为“大江的轰隆轰隆声,从屋子后面升上来”。而傅雷译为“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化人为己,水乳交融,既顾盼生辉又守身如玉,斐然而成名译。日本文学翻译这方面做得最好的,窃以为是丰子恺译的《源氏物语》。鬼斧神工,出神入化,信手拈来,绝尘而去。个别理解或有不足,原意传达或有不逮,但在整体审美意韵的捕捉和重构上,无人可出其右。读之可知译事之难,可叹译笔之工,可生敬畏之情。

忠实与漂亮如何兼而得之的问题,其实也是学翻译搞翻译的人尽人皆知的“信达雅”如何认识和实践的问题。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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