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日常生活的叙事
作者 徐前进
发表于 2022年5月

日常生活,作为一个具体与实在的领域,在人类历史上是宏观与抽象的对立面,一个可隐匿或无意义的对立面。过去的日常生活已基本消失,当下的日常生活正在消失,未来的日常生活可能也无法免于消失。普通人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中实践理想,伟大政治家和思想家同样如此,他们从中感受一个时代的物质、语言与空间状况,制定政策或提炼方法。在这个时刻之后,这些场景消失不见,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日常生活是一种空间性的存在,却展示了时间的内涵。在当下这个时刻,它是一切,包围着我们,吸引着我们,但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就像时间一样。即使在一个类型的日常生活重复出现时,我们无从概括它的特点,也不知道如何使之逃离无限的流动性。但这是一个重要领域,无论对于个体生命维持还是伟大思想的创造,当下的日常生活都是基础条件。

近二十年来,我专注于法国启蒙研究,希望在西方理论之外构建中国人阐释这个问题的方式。在这个目的的引领下,我收获了很多新认识,例如制造启蒙、现代思想的寻根意识、西方中心主义的思想起源等。但我也遇到一个难题,即启蒙时代的日常生活是无法复原的。伏尔泰、卢梭、狄德罗是启蒙精神的象征,然而支撑他们思考的日常生活已经消失。思想与日常生活的分裂造成了思想的虚拟化。每当一个问题进入日常生活领域,相关分析就会停滞。这意味着我对法国启蒙的阐释是有缺陷的,一个无法弥补的缺陷。

这个时代留下了丰富的历史档案,尤其是作为启蒙核心区的巴黎,相关资料更多。然而,即使详细搜集其中的日常信息,我也难以复原这个时代的物质、语言与空间状况。那时的巴黎绿树繁茂,但历史档案里只剩下几棵,比如卢梭晕倒后倚着休息的橡树,因其进入了《忏悔录》。还有杜伊勒里宫外的一棵橡树,有人不时获得宫廷消息,然后在树下讨论,这棵树进入了他们的回忆录。这片土地上浮动着几张桌子和床,以及麻布床单……我们根据常识推测这是一个房间。在真实的历史中,这的确是一个房间,位于一栋建筑的顶楼。住在这里的年轻人一时贫困,但最终获得了功名,例如狄德罗,晚年,他在回忆录中提及这段岁月。在十九世纪的大规模改建中,这栋楼已被拆除,这个房间在文字中变得残缺不全。

巴黎塞纳河边是启蒙思想的传播空间。根据常识判断,这里应该人来人往,包括书籍零售商、买书人、维持秩序的警察、搜集信息的间谍、蹭书看的流浪汉。他们大声讨论,或窃窃私语。但在历史档案里,这个空间也变成了奇异之地。所有的声音消失了,那些人也消失了。塞纳河边的小路通向亨利四世大街。这是一条造就法国启蒙思想,甚至现代精神的街道,西南端连接圣日耳曼大街,东北端是巴士底狱。我们走在一片历史性模糊的大地上:不完整的空间结构、被文字制度删除的芸芸众生、缺少连续性的交往场景,还有脱离日常生活后游移不定的概念。我们想象着在这个启蒙精神之都中行走,四处几乎都是失去了日常逻辑的景观。一辆马车在亨利四世大街上疾驰,只有当轮子滚入积水时,它会瞬间出现,然后又谜一样地消失,因为有人批评它横冲直撞,溅起的水飞到了行人身上。巴士底狱吸附了大量文字,因其是启蒙思想管理的象征,但这些文字仍不足以复原这个在革命时代被焚毁的专制象征。

日常生活总是难以逃脱消失的机制,历史档案中就此出现了一个关于人类生存的空白领域。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对此有过疑问:“当时的人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住什么?……在传统历史的书本上,人是从来不吃不喝的。”他希望做出改变,并将日常生活视为“历史研究的基础领域”。然而,已经消失的日常生活无法补救,当下的日常生活仍在不断地消失。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人类对于文字的期望有别于日常生活状态,例如微小、琐碎等。父母照顾孩子,努力工作,劳累不堪。这是人的生活,无限重复,缺乏奇异。谁会耐心阅读这类日常记录?相反,我们更希望在文字中看到断裂、惊奇或伟大,所以那些普通人避之不及的场景,例如犯罪、革命、战争等,由于异常性而进入文字记录,有些甚至成为历史的路标。

历史记忆的不平等机制导致了一个负面后果,即真实历史与现代叙事是分裂的。本来不重要的变成了重要的,本来受冷落的变成了被人追捧的。曾经高频率出现的日常词汇消失殆尽,只有那些进入文字制度的词汇留存下来,现代人据此撰写历史。这是一种漂浮于日常生活之上的历史,确切地说是一个叙事结构,一个可能让历史亲历者感到陌生的叙事结构。这不是虚构,而是在一个时代的物质、语言与空间几近消失后,现代人对于完整状态的艰苦复原。但我们无法回避一个问题:由于观察角度、研究立场和论证方法不同,启蒙历史会有很多版本,例如国王的启蒙、贵族的启蒙、警察的启蒙、女人的启蒙、书商的启蒙、外乡人的启蒙等等。启蒙时代在其展开的时刻到底是什么样的,现代人并无共识。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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