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了拂衣去 深藏身与名
作者 孟刚
发表于 2022年5月

没想到张修桂先生走得这么急,从二0二一年五月十九日家里晕倒紧急送医抢救回来到九月十二日晨去世,不过区区百日。这两年来,我熟识的师长竟然先后故去了十三位,真是“人生如梦”。每位长辈的远去,都带走了他们记忆中的我,留下的是我记忆中难以忘记的他们。

二0二0年初夏,邹逸麟先生去世。同年秋天,张先生也查出恶疾。两位老前辈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这么相继走了。

认识张修桂先生快二十年了。从二00二年夏天起,我们在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CHGIS)项目工作组一块儿工作了五年半,在同一间办公室邻桌而坐、朝夕相处也整整四年。张先生戴一副老花眼镜,总是端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打字,累了就点上一支烟。他的办公桌上除了堆着史料和地图外,还有两个杯子,一个是废茶杯,积满烟蒂,另一个是雀巢咖啡瓶子,常常是泡了满满一杯茶。和邹先生喜欢聊天不同,张先生比较严肃,也不太多言,我不敢和他讲话。混熟了,才发现张先生也是一个热心肠。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南区一条街上新开的沙县小吃扁肉味道非常正宗,用的是猪肉做的“燕皮”。午饭时我们特地去尝了,扁肉非常有弹性,味道确实特别,张先生只是觉得有一点可惜,他福建老家的这个汤里是不放辣椒粉的。

张先生是福建惠安人,从小在海边的崇武古城长大,一九五四年离开家乡到上海华东师大读大学,客居上海几十年,自然对家乡的美食十分留恋。二0一三年一月,单位里組织去泉州、厦门考察,特意去了崇武古城参观,古城建在海边,站在城墙上可以看见波涛起伏的台湾海峡。听张先生讲过,他小时候,一水(一个涨潮落潮)就可以坐船从崇武到对岸。同行的鲁西奇教授当场打电话跟张先生确认,这才知道古城里最大的一座张府和张将军庙就和张先生家族有关—张先生的祖上张勇是清代乾隆年间镇守福建等地的海军将领,被朝廷封为“武功大夫”,从二品。时间有限,我们没能去寻访张将军庙和张先生旧居,但是崇武南城门的石雕和城门内香火兴旺的关帝庙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和张先生聊起来,他说小时候就在这个张府门口的圣旨牌坊前小场地玩耍,奶奶家在右边,大伯一家住在左边,而他的父亲一九三一年就从祖屋迁到城外的街上居住了。小时候他随长辈去扫墓,大家都称张勇这个老祖宗为“老爹公”。

张先生在CHGIS工作组工作十分勤奋,他在《龚江集》的自序中写道:“我负责并完成福建(包括台湾岛)、广东(包括海南岛)、广西三省区的县级及以上政区沿革考订。其中明清时期福建(大陆地区)县级政区的考订,还落实到县界的每一年变化,成为系统庞大数据库中最为完整的一个小小部分。”当时项目组还曾计划出版分省的历史地图集,福建省的数据最成熟,可以率先出版。张先生指导我把明清时期福建省县以下小地名上图,讨论上图小地名标准时,张先生讲到当年编“谭图”,谭其骧先生要求《读史方舆纪要》上的地名都要上图。由于各种原因,这本《福建历史地图集》的样稿都打印出来了,最终却没有出版。

二00五年春天,张先生把他的《中国历史地貌与古地图研究》自序的校样给我看,序里主要介绍了书中各个章节的基本内容。我觉得其中一句话不太适合登出来,就冒冒失失地和张先生讲,建议他删掉。记得我和张先生说,他做的工作和成绩学术界自有公论,没有必要自己讲出来。后来张先生当真就把这句话删掉了,我第一次感受到张先生的虚怀若谷和从善如流。

张先生对人的关心和帮助常常是悄悄的。二00五年邹逸麟先生委托我整理《晋书地理志汇释》,我每天写一点,拖了很长时间。二00七年有一天午饭时,张先生悄悄和我说:“你要加紧写啦,别拖拖拉拉的,邹老师已经急了,他又不好亲自来催你。”我听后非常汗颜。二0一九年书终于出版了,我给张先生送去,张先生拍着书说:“书终于问世了,这下我不再担心了。”张先生还曾多次建议我写点学术文章,并鼓励我说:“你把你现在手头做的事情写出来就可以啊!你是如何把CHGIS里一九一一年的底图画出来的?这个工作过程就可以写成文章。”可惜我一直拖着没有写,直到二0一三年谢湜找我去中大给本科生介绍CHGIS,我才找出当年的笔记把工作过程梳理出来,但还是没能写成像样的文章,更没有拿去给张先生看。张先生还曾当面介绍来复旦开会的胡阿祥、辛德勇两位老师给我认识,私下他和我说这两位老师学问都很好,要多向他们请教学习。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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