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局与抉择:丁未政潮前后的郑孝胥
作者 张建斌
发表于 2022年5月

郑孝胥是清末民初的经世之才,同时又是同光体诗歌的代表,先后入幕李鸿章、张之洞、岑春煊、端方等封疆大吏,深得倚重,对于清末政局颇为熟悉,宦海沉浮,也难免卷入政局之中。庚子之后,统治集团内部积怨已久的派系之争愈演愈烈,至光绪三十三年(一九0七,農历丁未年)终于集体爆发,军机大臣瞿鸿禨、四川总督岑春煊等人,与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直隶总督袁世凯为首的北洋集团互生嫌隙,各方势力裹挟进入政争,清廷高层进行了人事大调整,史称“丁未政潮”。政潮前后,面对朝中党同伐异的各方政治势力,郑孝胥逶迤于岑春煊与两江总督端方(袁世凯一系)之间,想借此有所作为,又恐陷入政局漩涡不能自保,一时进退两难。

对于此段往事,郑孝胥的日记有所记述,学界多有引用。不过当事人一方之言真假难辨,难以揭示当时复杂的政争过程与政情内幕。幸运的是,我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端方档案中查到这一年郑孝胥、端方、袁世凯等政潮中人的往来电函,内容多涉及隐秘情事,远比郑氏日记复杂详实,借此能够厘清郑孝胥与多方势力的复杂关系,考证各方对于郑氏仕途抉择的介入与操纵,这些档案还未见学人利用。深入研究此段历史,可窥见郑孝胥的双向性格特点,亦有助于丰富有关清末政争与官场生态的认知。

一、“卧龙”待机复出

郑孝胥以诗文享誉文坛,人称“卧龙”先生,湖广总督张之洞对其尤为赏识,聘请入幕,委以重任,在人才济济的湖北官场,幕僚们称其为郑总文案。时任署理四川总督岑春煊于庚子勤王有功,深得慈禧太后崇信,准备广揽名士,开拓一番事业,因钦慕郑孝胥之才,于光绪二十八年连续两次保举了郑孝胥,郑氏之名得以在军机处存记。据岑春煊称,之前两人“并无杯酒之欢”,仅是“访之公论,察其行事,确为今日难得之才”(《署理四川总督岑春煊折》,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朱批奏折)。郑氏自此改换门庭,进入岑府。

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岑春煊调两广总督,郑孝胥跟随来到粤地。时广西匪乱,地方事务颇为棘手,郑氏督办桂省边防事务,与时任署理湖广总督端方结识。两广兵力不足,军机处调拨湖北武建军助剿,端方提出武建军近年训练初具规模,所辖两旗统领不足以独当一面,“虽有贤将,不如苏盦(郑孝胥字)”,点名由郑孝胥统帅鄂军(《端方致岑春煊电》,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二十八日,端方档案)。郑孝胥不负所望,调度有方,连战连捷。湖广作为广西的协饷省份,端方尽力支援前线军饷。端方与郑、岑于政务互相支持,相处融洽,私人交际极为投契。不过,受困于捉襟见肘的边防军饷以及复杂的官场纷争,郑孝胥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去广西军务督办,诗言“弃官才信一身轻”(《移情》,《海藏楼诗集》卷六)。辞官隐居,等待时机。

郑孝胥交代边务之后,乘船赴上海。自光绪八年乡试中举,至光绪三十一年,宦海沉浮二十余年,四十六岁称疾致仕感慨颇多。光绪三十二年他在《元旦试笔》中写道:“胜天由素定,吾意稍施行。归老方耽学,投荒久厌兵。一闻春风至,复有少年情。只恐清樽侧,回肠醉不成。”表达出对政事的厌倦,内心又不甘于归隐山林。

光绪三十二年,郑孝胥摆脱宦海束缚,旅居他乡,闲适从容,却度过了人生中不平凡的一年。临近岁杪,总结这一年写道:“丙午一年又辞我去矣。一生最奇之境莫如今年,吾之待己与待世者,皆开从古未有之新意。”(《郑孝胥日记》,1076 页)。孤傲自负的郑孝胥,感叹“从古未有之新意”,显然有得意之作。

此年正月,郑孝胥乘船由上海赴烟台,此行是为见其“挚爱”—名角花旦金月梅(郑孝胥呼其“凤雏”,应是与自称“卧龙”相呼应)。两人相识有年,此后郑孝胥随幕主辗转各地,与金分居两地。此次赴烟台,先前应是久未联系,临行之际郑氏情感交杂,担心见不到,或者金氏嫁人。郑孝胥战场上运筹帷幄,却对此行不存胜算,日记中流露出忐忑之意:“意凤雏不在烟台,余当不遇而返”,“又意凤雏已嫁,则当谢余不见;或请见余,略谈所遇情状,余何言以对乎”。幸运的是,金月梅未嫁,“悲喜相持,为余下榻,絮语终夕”,郑氏将迎回金月梅与诸葛亮收姜维相比:“吾神机妙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次来烟台,如诸葛孔明之收姜维。可谓快矣!”(《郑孝胥日记》,1027—1028 页)上年离开广西,曾遭广西巡抚李经羲弹劾,军饷未造册报销。或许郑氏离职解交的军费并非实数,发了军饷财,此时又抱得美人归,凡此种种都可称得上“从古未有之新意”。

不仅如此,光绪三十二年四月,郑孝胥在上海置办了房产,临近河岸,屋后洋房一幢,明亮宽敞。摆脱了紧张的军务与幕府兼差,身边有佳人相伴,又在苏州、太湖等地买了土地和多处房产,做起了地主和寓公,不时在上海会见名流,生活闲适惬意。正如三十一年除夕自书“名教乐地,风流人豪”二语,准备在上海这片华洋杂居之地享受一番。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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