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分钟你是和谐的
作者 长安
发表于 2022年5月
诗人郑敏

金黄的稻束,还有橘子

年初得知郑敏先生仙逝,便翻出陈年日记。一九八八年春天为写毕业论文曾去清华园拜访过郑先生两次,五月一日和二十八日。郑先生讲一口纯正的北京官话,她讲到了西南联大,讲到了《金黄的稻束》,也讲到了里尔克的诗和纪德的《窄门》。她还说家庭是个橘子,每个人都是橘子瓣儿,彼此相伴又各自独立。又说自己非常喜欢唱歌,乐在其中,并嘱我一定要好好享受年轻的日子。本以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诗人该是位龙钟的老者,她却仿佛超乎时代,有活力,有气场。那年她六十八岁,作为诗人渐入佳境,作为学者踌躇满志。

论文的诗歌评赏部分后来略加修改,題为《沉思的诗》,投给了《名作欣赏》。不久该刊编辑吴方先生约我面谈。吴先生面色黯淡凝重,似乎亦有几分颓唐,颇像鲁迅笔下的吕纬甫或魏连殳。那是我头一次见识校外编辑,觉得与校刊那几位温雅清秀的大男孩不太一样。那篇文章刊于《名作欣赏》一九九○年第二期,旧作重读,仿佛穿越时光隧道,看到自己谨谨慎慎地写论文,小心翼翼地旁征博引,黑格尔、罗丹、梵高、艾略特、鲁迅、梁宗岱、托尔斯泰、泰戈尔……啧啧,多乎哉,可引可不引啊。

金黄的稻束,还有橘子。她的金黄的四十年代,我的金黄的八十年代。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应该也不会两次读出同样的郑敏。

我是“五四”培养的

五四,说不尽亦绕不开。郑敏的同龄人张爱玲在散文《谈音乐》里说交响乐乃“有计划的阴谋”,“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在小说《五四遗事》里则讲了个五四时代自由恋爱的故事,结局是三美团圆、妻妾同堂,不三不四也不五四。张爱玲对新文学始终有所保留,曾在致友人信中说:“我是真的看见坏文章就文思潮涌,看见好的就写不出。以前我有《五四新文学大系》中的两本,写不出就拿来看看,奏效如神。”(《纸短情长:张爱玲往来书信集》)新文学如此读法,大概空前绝后。后来张爱玲为《世界作家简介1950-1970》撰写英文小传,谈到面对文化隔阂不得不自我理论化,遂发现新文学早已深植心中,也算为五四新文学正了一下名。

回首来时路,年过七旬的郑敏说:“我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我觉得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所受的教育太糟糕了,在那时的国民教育中完全忽略中华文史哲的传统”,“我再回去找的时候觉得很痛苦,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再返回去挖掘这些东西,的确很难”。(《诗歌与文化》)年逾八旬的郑敏说:“我是‘五四’培养的,所以我在青年时期绝对是打倒传统,根本就不去看古籍。”(《关于新诗传统的对话》)年近九旬,郑敏又说:“‘五四’的大师们他们自己都是在古典汉语的丰富词汇喂养中长大的,却由于意识形态的取向,限定我们只许吃口语的萝卜白菜,不许使用文学汉语宴席上的山珍。”(《中国新诗与汉语》)郑敏谈到五四便纠结,甚至有些情绪化。五四之于郑敏意味着一场断裂、一份遗憾,漫长的晚年里郑敏一直在反思,在寻觅,在弥补。

文学革命废文言兴白话,改变了整个中国文学的地貌。谈到自己那辈人的文学起点,郑敏道:“在这样重大的语言断裂之后,我们那时候唯一的路子就是用翻译来充实……就这样,我们的语言慢慢走上另一条道路。当然这其中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在于我们大量地吸收了西方的语法结构等,逐步建构了自己的白话文学语言;坏处就是我们没有把自己的语言史结合进来,做到民族语言与西方语言相融合,而是把古典汉语给扔开了。”(《诗歌与文化》)这里所谓的翻译主要指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丛刊中的汉译外国名著,郑敏在《我的小传》里曾说:“当时的《世界文库》是我痴爱的读物,通过它我接触了西方文学的精华和有哲学深度的散文。”这份痴爱酿就了郑敏的“洋味儿”,也成就了日后的女诗人。《世界文库》中亦有中国古典文学,她不看。

从前我在《沉思的诗》里曾拿郑敏与穆旦做比较,认为郑敏的诗即使写痛苦“也不像穆旦诗那般强烈,而是在静默沉思的氛围中自然流露”。穆旦的诗更炙热、更沉重、更有“洋味儿”也更像翻译诗。郑敏认为穆旦的语言主要来自“西方的语言文学,因为穆旦的成长注定他比卞之琳、戴望舒、冯至离古典文学更远”(《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说穆旦好像也在说她自己。二十年前江弱水曾经为文批评穆旦,认为“他过于倚重奥登的写法,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依傍;他过于仰赖外来的资源,因为他并不占有本土的资源”,指出对古典“‘彻底的无知’造成了穆旦的失败”(《伪奥登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行文精彩痛快,只是似乎有些小瞧了穆旦的主体性。诗乃语言之花,诗里异质元素的冲突亦来得尖锐决绝。化欧化古融会贯通乃理想境地,融了通了异质性多半也就消失了,雅了驯了也就不是穆旦了。

穆旦、郑敏、张爱玲皆同代人。张爱玲曾将母亲的新天地与父亲的旧世界“强行分成两半”(《私语》),因为自小浸润于古典,不“强行”便分不开。幼少时浸润过了便可能化为血肉,跟学语言一样,要点儿童子功。现代作家里行文够得上简劲雅驯者屈指可数,鲁迅、钱锺书、张爱玲……都有童子功。郑敏、穆旦们却是五四培养的,他们的世界大致泾渭分明,不必“强行”分割。郑敏与穆旦都于一九四八年赴美留学,穆旦一九五三年回国。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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