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戴维斯“贴近翻译”福楼拜
作者 唐小兵
发表于 2022年5月
莉迪婭·戴维斯
(Lydia Davis)

在《包法利夫人》第一部的第五章,福楼拜用了一大段文字,来描写夏尔医生跟爱玛新婚后的快乐。这是夏尔的第二次婚姻。一年前的春天,他的第一任妻子,那位手脚冰凉的寡妇,可以说是知趣地死掉了;耐心地等了一年之后,夏尔终于再次完婚,把年轻的爱玛带回村里。新娘稍事歇息,便开始更换墙纸,刷新楼梯,布置花园,让生性木讷寡言的夏尔大有苦尽甘来、前半辈子都白活了的感觉。在这个甜蜜的新春里,每当夏尔早上出诊,爱玛都会披着晨衣来到窗前,目送丈夫骑马远行。这时,马背上的夏尔是多么踌躇满志、无忧无虑:

他的双肩洒满阳光,鼻孔吸着早晨的空气,心中充满夜晚的欢愉,精神平静,肉体满足,他咀嚼他的幸福,就像饭后消化中还在回味口蘑的滋味一样。(李健吾译)

太阳照在肩上,鼻孔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心里充满了夜里的欢乐,精神安然、肌肤满足。他一边行路,一边回味自己的幸福,就像有的人饭后还在咀嚼他们正在消化的美味松露一样。(张放译)

正是上面这段文字的法文原文,提供了一个契机,让《包法利夫人》的英译者,美国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和法国文学翻译家莉迪娅·戴维斯(Lydia Davis)来谈翻译的乐趣。

二○一○年,企鹅经典丛书出版了戴维斯翻译的《包法利夫人》,译者因此而再度获得法兰西-美利坚基金会的翻译奖。在这之前,戴维斯因为重译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的第一卷《斯万的道路》而声名鹊起。据译者所述,她的这本《包法利夫人》应该是这部法国名著自一八五六年出版之后的第二十个英译本(2010年之后至少又出了两个新译本)。该书最早的英译者,据说是福楼拜的英国恋人朱丽叶·赫伯特,在一八五六年至一八五七年间就开始动手翻译了,那时福楼拜还在因为这部小说被起诉而打官司。不幸的是,这个在福楼拜眼皮底下完成的翻译手稿后来下落不明。一直要到一八八六年,福楼拜离世六年之后,这部小说的第一个英译全本才问世,译者是马克思的小女儿爱琳娜·马克思-艾威林。

《包法利夫人》最早的中译本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李劼人译《马丹波娃利》,备受推崇的是李健吾译本,此外,据笔者所知,还有许渊冲、周克希、罗国林和张放的译本。

戴维斯之所以对上面这段文字念念不忘,以至于在译书出版好几年之后还专门写文章来讨论,是因为最后一句里的一个动词。法文原文和她的英文翻译是这样的:

Il s’en allait ruminant son bonheur, comme ceux qui mâchent encore, après dîner, le goût des truffes qu’ils digèrent.

He would ride along ruminating on his happiness, like a man continuing to chew, after dinner, the taste of the truffles he is digesting.

这个动词是mâcher/mâchent,与其直接相对的英语是chew,中文是“咀嚼”。戴维斯翻译时的纠结在于:你怎么去咀嚼一种味道?这个说法,对她这样一位资深的作家来说,在英语里是不太通的,至少是不常见的。这句法文最贴近的中文翻译应当如下:

他这样边走边回味他的幸福,就像有些人,晚餐之后,仍在咀嚼他们正在消化着的松露的滋味。

也就是说,夏尔此时是在“回味”幸福,“咀嚼”滋味。有趣的是,在中文里,“咀嚼幸福”和“回味滋味”似乎更常见,比如李健吾、许渊冲、罗国林的译本,就都是用的这两个搭配。上面引用的张放译文是个例外,但即便如此,夏尔“咀嚼”的也还是“美味松露”,而非“松露滋味”。周克希的译本对这一句的处理则略有不同:“他一路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幸福,就像有些人饭后想起胃袋里的块菰还觉得其味无穷。”

福楼拜在这里用的“回味”和“咀嚼”两个动词都很有深意。法语和英语里的ruminer/ruminate来自同一个拉丁词根,其首要意义是“反刍”,比如说食草动物里的牛、羊等,都是反刍动物。而包法利(Bovary)这个名字,很多研究者都指出过,其词根是拉丁语里的bov,即“牛”。在为周希克的译本所写的序里,施康强就指出,福楼拜给小说的女主人公起名为爱玛·包法利,可谓煞费苦心,已经暗示出“想入非非的浪漫与平庸的现实之间的反差”。换到中文语境里,这就简直等于是把一部小说的标题和女主角叫作“牛丽莎小姐”。

因此,此时沉浸在“回味幸福”和“咀嚼滋味”中的夏尔,虽然骑在马上,但其形象和神态其实还是憨头憨脑的牛。而这也是夏尔最后的快乐时光了,因为很快(两段之后),爱玛就觉得婚后的日子并没有给她带来满足,她想要知道:“幸福、热情、陶醉,这些在书本中显得如此美丽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许渊冲译)也就是在这一章的结尾,小说的叙述视角从夏尔转向了爱玛,转向了她令人扼腕唏嘘的心灵和情感史。

尽管戴维斯在翻译时觉得一种滋味似乎有点不太容易去“咀嚼”,但她还是按照自己遵循的“贴近翻译”(close translation)的原则,把这个动词和宾语的搭配用到了她的译文里。所谓“贴近翻译”或“贴译”,就是在翻译中尽可能地保留原文的表达法、句式和意象,传达原文的形态和语气,同时尽量使用对等的词汇,达到相同的效果,译文相对于原文应该不增不减,不做额外的解释。用她的话说就是,一本小说翻译出来,页数应该跟原著大致相等。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2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