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客来茶当酒
作者 周朝晖
发表于 2022年5月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杜耒《寒夜》

隆冬之夜,寒气凌人,书窗外,一轮孤月挂天心。意兴萧疏之际,有朋来访,欣然起迎,烹茶以待。红泥风炉上,竹炭渐渐转红,火苗雀跃“哔剥”有声;铁釜上水汽氤氲,釜中开始冒气泡,起初细密如蟹眼,顷刻间鱼眼大小的水泡“咕噜咕噜”密集上冒,釜中“呼呼”如松风过耳,沸汤注入茶盏,主客细细啜饮,谈兴盎然。炉火、水汽与茶香,使得寒夜变得生机盎然,天上的一钩冷月似乎顾盼有情,窗外一树梅花暗香浮动……这是南宋诗人杜耒在《寒夜》一诗中所描绘的意境,其中“寒夜客来茶当酒”一句,被奉为茶与诗珠联璧合的杰作而备受称道。

诗中展现的寒夜烹茶接待来客的情趣,温馨而优雅,很容易联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过细细品味,会发现这两首写作时间相隔三百余年的寒夜诗尽管意境相近,但在待客之道的情调与趣味上有很大的不同:白乐天以酒飨客,杜耒以茶当酒。酒是温热的,扩散的,是破愁散,是忘忧汤;茶是淡雅清新的,内敛的,清醒的,意境幽远的。杜耒寒夜里的一盏清茶蕴藉淡雅,令人其乐融融宠辱皆忘。但能尽兴,烹茶足矣,何须煮酒?再读白居易的“能饮一杯无”,不觉有略嫌多余之感。在诗中,“茶”与“酒”,除了饮料性质上的不同,还有文化内涵上的差异。很多宋诗选本都收了杜耒的《寒夜》,耳闻目染之余,我也就轻轻放过了。但一次无意中从《金性尧选宋诗三百首》里读到对这首诗的点评时,顿觉眼前一亮:

此诗曾选入《千家诗》中,大家亦很熟悉,但它却是写美感心理之转变的一首很成功作品。旧本《千家诗》注云:寻常亦是此月,但觉今夜梅花芳香,其倍佳于他日也。单从梅花芳香上去理解,就显得泥了窄了。

金性尧先生的目光太独到了,他从这首茶诗中看到了某种审美心理的时代变迁。这一独出机杼的见解也给予我很大启示:“寒夜客来茶当酒”的意趣,在中国文学上是一个很大的转变,这种转变所引发的影响,不仅在日常生活,也在文化审美领域上。因而“以茶当酒”的待客方式和旨趣,无论在茶文化史上,还是在思想文化上都值得一书。

中国酒文化源远流长,一部酒的历史,几乎等同一部中华文明史。在古代,酒的原料是粮食、水与酒麹,将蒸熟的粮食与水、酒麹拌匀,发酵后得到的液体就是酒。酒含有酒精,通过刺激大脑中枢,能促进血液循环,使心跳加快情绪贲张,可以助兴,过量则会癫狂,所以诗人艾青很形象地称它具有“水的外形,火的性格”。酒自出现起,就成了各种场合中不可或缺的饮料,上到敬天祭祖、国事大典,下至宴会雅集、居家待客,酒都充当了重要角色。古往今来,酒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诸多溢彩流光的诗篇,当然也不乏种种因狂饮无度而招致国破家亡身败名裂下场的记录。

但是,随着饮茶习俗的出现,特别是茶成为一种新兴饮料就受到了越来越多文人雅士的青睐,并开始与精神文化生活发生聯系,饮茶从日常七件事之一渐渐而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比起饮酒,饮茶要晚得多。中国是世界茶文化的原乡,茶树与茗饮习俗起源于我国大西南横断山脉的云贵川地区,那里至今存在着大片自远古时代延绵而来的古茶树群落,可以推断饮茶的历史理应与酒一样悠久,只是限文字资料的阙如,相关文字记录很晚才出现。顾炎武说“自秦人取蜀,始有茗饮之事”,战争打破了封闭,西蜀茶事随着秦汉帝国的扩张经营逐渐向九州各地传播。魏晋之后,随着国内交通的拓展,各地往来频繁,茶叶开始流向长江中下游的广大江南地区,饮茶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食桌和客厅的必备饮品,这不仅改变当时的生活习惯,并且随着饮茶成为文学书写的对象,与文化创造相联系,在丰富了文学表现领域的同时,也引起文化意识领域的变化。这种变化的轨迹,从饮茶在魏晋与唐宋的文学领域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也大致可以看到某种端倪。

文学史上,对上述两个不同时代的文学特色分别有“魏晋风度”与“唐宋风流”之类的说法。从文化上看,魏晋风度与唐宋风流不同。这种不同,虽然有很多原因,但是饮茶风气的普及,并且由于这种新饮料的流行,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引起社会经济及文化意识形态领域的转变,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言及魏晋风度,不得不提当时在士人中风行的生活方式和态度:服药、清谈、放诞、狂狷、任性、游山、乐水、写诗、弹琴、长啸、享乐、颓废,等等。这些“在乱世中如何精彩地活着”的人物与故事,很大程度上都与酒的激发有关,可以说在魏晋时期,整个社会都浸泡在酒缸里,难怪鲁迅要以《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为题来阐述当时的士人生活与人生态度。

魏晋名士以竹林七贤最为代表性。所谓“竹林七贤”,《世说新语》“任诞”篇的说法是指陈留人阮籍、阮咸,谯国嵇康,河内山涛、向秀,琅琊王戎。七人气味相投,日日聚集于竹林之下,狂歌笑傲,肆意酣畅。竹林七贤,个个是酒徒,《晋书》和《世说新语》中,记载他们酒后行状的文字不但多而且传神,试举几例—

刘伶,自称“天生酒徒”,撰有《酒德颂》。常乘鹿车,携一酒壶,使人插锄头而随之,谓曰“死后埋我”。

阮籍,善诗,建安七子之一,尤嗜酒,《晋书·阮籍传》:“嗜酒能啸,善弹琴。”据说他当官是为了喝酒,“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储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

山涛,善饮,《晋书·山涛传》说:“涛饮酒至八斗方醉,武帝欲试之,乃以酒八斗饮涛,而密益其酒,涛极本量而止。”

嵇康,《世说新语》:“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

這个酒鬼名士榜还可以罗列下去,流气所及,可以说整个社会的精英阶层莫不受其浸染。不仅文人名士,高官重臣乃至基层公务员也不乏高阳酒徒,像渤海太守孔融,饮酒无度,公然对抗曹操的“禁酒令”,最终被诛,祸及家人,连族亲故旧也未能幸免。永嘉之乱后,大量北方衣冠士族纷纷南渡,受时代风气的感染,也涌现了很多狂喝滥饮的酒徒,如《晋书·谢鲲传》就记载:“(鲲)每与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纵酒”,而经常与谢鲲酗酒的毕卓“常饮酒废职”,甚至有过喝醉酒到大户人家偷酒被擒的劣迹。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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