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梵高同行
作者 程应铸
发表于 2022年5月

拙译艾伯特·卢宾所著《世间的陌生人—梵高心理传记》(Stranger on the earth: A Psychological Biographer of Vincent van Gogh;以下简称《世间的陌生人》)的样书,在新冠疫情的重重夹击下,跨洋越海,来到我的手中。面对这本厚实精致的成书,我的心中禁不住荡起一阵波澜:套封的大片白色中是一帧头戴草帽、眼神忧郁的梵高白描肖像,上方配以金色的书名,设计极其简洁、淡雅、和谐,充分展现了梵高作为一个“农民”画家的朴实本色,以及他内心的孤闷和一生的不遇;硬封的大面积黄色让人联想起梵高笔下的麦田、黄房子、向日葵,这亮丽的黄色中蕴含着生命的冲动,是他平生最喜爱的色彩。我凝视良久,心中满是遐想,满是感恩。这既是一种对自己所景仰的画坛怪杰梵高的感恩,是他留下了这么多无比绚烂的画作和真挚感人的书信文字供我们解析他的人生;也是对本书作者艾伯特·卢宾的感恩,是他以自己丰厚的学养率先从精神分析学说的角度,为我们找到另一条进入梵高内心世界的途径;我也感恩生活,让我在纽约的一家旧书店里有缘巧遇梵高,于是才有了这个译本;我还感恩推动这本译作问世的出版者和其他朋友,包括我的已故挚友、诗人和文艺评论家刘苇先生。

我喜欢梵高笔底狂野而充满生命冲动的色彩,我也喜欢梵高孤闷沉郁和奋争不息的个性。我与梵高的结缘,源于青涩的青年时期所接触的相关画册和文字资讯。对梵高生平的最初了解,是读丰子恺先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写的梵高传记《谷诃生活》,那时梵高的名字被他译成谷诃。后来又读了美国作家欧文·斯通的传记小说《渴望生活》,自此以后,梵高的画作,以及他以三十七岁而终的整个生命历程就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令我难以忘怀。

二十三年前我初到纽约,在曼哈顿下城的一家公司任职,午休时爱去附近一家印度人开的旧书店消磨时间。一天我在案板上堆着的一叠书中发现了这本有关梵高生命历程的英文论著《世间的陌生人》,眼睛为之一亮,于是斜靠在店堂一角的书架旁阅读起来,沉入某个章节有半小时之久,直到午休时间结束,才不舍地扔下这本书,匆匆赶回公司。回家后,这本书的一些论述在我脑中盘桓不去。自从认识绘画奇才梵高之后,对他的生平行状一直心存诸多疑团。比如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从一个虔诚的福音传道士演变成一个挥洒色彩的狂野画家?他的割耳自残,他的饮弹自尽,又究竟出于何种动因?纵观以前接触过的所有关于梵高的论述,从未获得令人信服的解读。而这本论著的作者艾伯特·卢宾系斯坦福大学的精神病学退职名誉教授,不仅熟谙精神分析学说,而且有极高的艺术修养和历史学、社会学知识。他从心理学的角度,以梵高的绘画作品和书信文字为依据,以梵高的家庭环境、宗教信仰、社交关系、生活经历为旁证,来解析梵高诸多举动后面的深层原因,令人信服,且饶有趣味。由此我认定这是一本好书,在诸多关于梵高的论著中,它的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是显而易见的。

第二天中午,我急急赶往这家书店,欲买下这本书。可是东寻西找,却不见它的影踪。一种浓重的失落感几乎将我击垮,很后悔昨天没有当机立断。无奈之下问店主昨天有一本关于梵高的书怎么不见了?没想到店主倒有印象,他默默地走到书架的一角,从一排书中抽出了它,原来被他移了地方,我喜出望外,如获至宝似地揣着它返回公司。

从此,这本书就成了我的案头读物,并和我须臾不离,甚至每天放在我的手提包里随我出行,成为我上下班在地铁里近两个小时车程的消遣之物。在领悟了该书的学术价值之后,我决定把它译成中文,以奉献给热爱梵高的中文读者,并意在为国内的梵高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野。

为了深入地理解这部论著并把它译好,我利用业余时间,去图书馆和书店查阅各种资料,甚至还费劲地阅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和他的有关释梦及自我与本我的论著。我最常去的书店就在公司附近,是一家设在世贸大厦裙楼里的Borders连锁书店,使用店堂里的电脑可以找到有关梵高和心理學方面的书目,还可以捧着书在旁边的咖啡吧喝一杯浓香的咖啡提神。令人扼腕的是,就在我的译作将要脱稿之际,这家书店连同周边的建筑和数千平民生命,毁于罪恶的“9·11”恐怖袭击,留下与梵高饮弹身亡同样悲痛的印记。

为了更好地理解梵高的绘画,我多次光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现代艺术博物馆,以呎尺之遥观看梵高的一幅幅煌煌巨制,那些炽热的充满生命冲动的画作令我动容,我难抑心中的兴奋,写下一首题为《生命之流—面对梵高》的诗作,发表在《侨报》副刊上:

你,

用你的生命作画,

故而你的画中

蕴藏着生命,

也膨胀着生命,

跃动着生命,

又燃烧着生命!

蓝天蓝得入了魔,

绿树绿得着了火,

云彩红得像是呕出的血,

土地亮丽得像是灿灿的金,

河水热烈得呀,

像是浓稠浓稠的岩流。

阳光像旋转的狂风,

炊烟像喷射的热焰,

农舍像雷电中

战栗的城堡,

宁静呀,

像是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啊,生命的奔流,

在每个角落源源而不息!

就这样,在那段日子里,梵高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幻影,一个须臾不离的伙伴。正是因为梵高,因为这本书的翻译,使我在艰难的异国生涯初期,找到诸多乐趣,找到一个赖以撑起我人生的支点和精神上的慰籍。梵高也似乎成了我在孤独的异国生活中时时携手对语的朋友。

梵高《播种者》(1850)

打开《世间的陌生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段文字:“一七七六年秋,在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二十三岁的文森特·梵高……将给一个卫理公会的小教堂上布道课,当他站在讲经台前面,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迷失的灵魂,从掩埋他的黑暗洞穴里飘浮出来。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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