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的“苦茶集”
作者 李建江
发表于 2022年5月
周瘦鹃(1895-1968)

周瘦鹃是著名小说家,也是民国时期知名的旧体诗人,但后一种文学身份一直以来被现代文学史叙事遮蔽。考察周瘦鹃旧体诗歌的创作历程,苦茶集时期是其中无法忽视的重要节点。其间,周瘦鹃大量创作旧体诗词,并将对旧体的诗学兴趣延续下来,最终完成了旧体诗人这一文学身份的塑造。

一、“苦茶集”的缘起与雅会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变爆发,日军侵袭上海,进而轰炸江苏。为避战火,周瘦鹃、程小青等偕家从苏州转至浙江南浔。十一月,金山卫失陷,战争延至浙江,周瘦鹃接受牧师叶芳珪之建议,先至杭州,再乘船沿钱江、富春江、新安江,经六百余里而至安徽徽州黟县之南屏村。同周瘦鹃、程小青、叶芳珪一起迁至南屏村的,还有东吴大学吴献书、陈海澄、吴芷芳、沈祖懋、张梦白、陆鸿钰、孙蕴璞、蒋展初、何汝鑫诸教授。众人自食其力,“躬事担水买菜之役,无敢逸者”。随着冬季来临,“岁暮天寒,雨雪载涂,作客他乡,思归弥切,而欃枪遍地,殊有行不得哥哥之叹”。为排遣客愁,他们“以十二人结社,排日作茗谈”“日由一人作东道主,略备茗点,即就其居处为会集之所,舍讨论时事外,间以笑谑”,由此“向者百忧填膺,遣之弗去,至是淡焉若忘”。周瘦鹃为此会题以嘉名,曰“苦茶集”。命名之用意,可从他的题诗及程小青、陈海澄、陆鸿钰等人的和诗中窥得:

同来异地为迁客,聚首苏台岁月赊。

莫洒新亭忧国泪,齐斟一盏雨前茶。

囊金告尽难沽酒,且自忘忧啜苦茶。

但愿中原终奠定,同归故里话桑麻。

(周瘦鹃)

家残国破走天涯,断雁沉沉客梦赊。

□忾满怀何处诉?一声长啸一杯茶。

开尽腊梅各忆家,排愁无计且烹茶。

□□奇策从容决,莫使心弦乱似麻。

(程小青)

消愁乏术且劳足,日接诸贤兴亦赊。

伴食家珍乡思切,听谈有味胜新茶。

异乡避劫同甘苦,隐迹山村惟集茶。

一束邮书惊阖座,那堪战讯乱如麻。

(陈海澄)

惨遭国破又家亡,血泪已干梦亦赊。

昼永无聊空戚戚,不如相聚一杯茶。

荷花香里别甜家,蜡鼓声中集苦茶。

尽是他乡流落客,中原眼看□如麻。

(陆鸿钰)

这些诗写“家残国破”“异乡避劫”,山村“昼永无聊”,中原战讯如麻,客梦沉沉,新亭泪尽,忧患充塞,悲感盈集。既无钱沽酒,只好一借老茶,以浇心中之怆痛,以慰流离之寂寞。故此“苦茶集”之苦,既是有感村居劳作之辛苦,也是深味抗战艰难之痛苦。

“苦茶集”自一九三七年冬至一九三八年春,十二人“轮值作东道主,以拈阄为序”。首次当值者为吴芷芳,此后依次为孙蕴璞、吴献书、程小青,第五次值者不知,第六次为周瘦鹃,其他不可考。会集佐谈之物,见于周瘦鹃题诗中:

弯弯角黍安红豆,粒粒汤圆素手握。

莫谓个中无至味,哀鸿得此以为多。

麻糖甘蔗花生美,更数年糕瘪嘴團。

最是西来珂可好,琼浆玉液灌心肝。

醰醰诗味浓如酒,策杖山林乐事赊。

松子拾来烧活火,蜡梅花下自煎茶。

南廊日暖如衣纩,相与负暄试苦茶。

分食汤团庆完聚,权当仙侣饭胡麻。

所记肉糜、黑芝麻汤圆、角黍、红豆、麻糖、甘蔗、花生、年糕等,农家风味十足,而吴芷芳拿出来的珂可,则唤起他们难忘的都市记忆。一九三八年元夜,众人至叶芳珪寓邸,“各制年肴一簋,共作迎春之宴”。叶芳珪复进以咖啡,这让素有咖啡癖的周瘦鹃大呼“他乡遇故知”,赋诗云:“蜡梅未尽岁时换,暂释乡愁喜气融。十二朋簪联臂坐,烛光斜映酒颜红。春菜盈前人一簋,无多耗费莫愁穷。酒阑烛灺齐归去,脚步踉跄似醉翁。”虽“村中无佳酿,所进均为白酒”,然众人尽欢大醉,堪慰愁思。值得注意的是,周瘦鹃所谓的“佳酿”,与白酒对立,当指红酒或其他洋酒而言。这些知识分子虽身处偏隅之南屏,但始终眷恋现代都市生活,更反复借昔时常有、今日罕见的佐谈之物来刻意表示身份的不同,通过侧面表现其大都市的生活经验,来暗示自身与相对封闭的内地社会的差异,体现出逃离城市而又拒绝乡村的矛盾心理。这成为他们更大的寂寞之源。“苦茶集”的成立,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他们这种共同的身份认同。然而一旦当他们找到新的文化寄托,会集之事也就渐渐无暇顾及了。

二、周瘦鹃的旧体诗歌创作

“苦茶集”期间,周瘦鹃的旧诗创作丰富,体现出鲜明的“尚情”倾向。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2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