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骑鹅和他的女人
作者 徐则臣
发表于 2022年3月

沿运河上行的驳船都不搭载她。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上船不吉利。还带着个四岁的小姑娘。宋骑鹅的老婆,我们都认识她。小龚装着手里的那根烟没抽完,车停在码头边不动,一手装模作样地搭在方向盘上,以为我没看见,又悄悄续上一根烟。我懒得说破,也盯着那女人看。我想小龚跟我一样都有点惋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男人,宋骑鹅,一年前因为强奸罪被判了,关在淮城的监狱里。整个鹤顶都知道这事。不是因为宋骑鹅强奸,而是因为宋骑鹅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去干这种事,大家想不通。又一个船主上上下下打量过她,还是拒绝了。

“第几个了?”

“什么,仝所?”小龚一愣,脸立马红了。这很好,说明他还年轻。二十啷当岁,多好的年龄啊。“第五个。真可怜。”

“事不过六。”我把脑袋搭在座椅后背上,閉目养神。

两分钟后,小龚说:“仝所,第六个了。”

“去问问。”

小龚已经跳下车。又两分钟,小龚回到车门前,说:

“她要去淮城。到看守所看宋骑鹅。”

从鹤顶到淮城,47公里,再拐去看守所,20公里左右。

“油够吗?”

“足够,仝所。绰绰有余。”

我犹豫了一下。她挺着个大肚子。哪里不太对劲儿。

“让她们上车吧。”

这段时间除了在所里处理公务,闲下来我就会到外面跑跑。警员小龚主动请缨开车,他说从小就喜欢军绿色的吉普。要做好一个所长,待在派出所里处理案子固然重要,四处走走看看更重要,你地盘上的人和事弄明白了,你就可以科学地预判,阻止众多事件的发生。这话不是我说的,版权在我的前任老刘。他做所长时,一年有八个月时间在路上,鹤顶的犄角旮旯都留下了这辆旧吉普的车轮印。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在全县乃至全市,鹤顶都是犯罪率最低的乡镇。其他乡镇的所长都羡慕他,这刘头,整天在外头瞎鸡巴跑,麻烦事就是不找他。老刘退休的时候跟我说,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就一句话:治病不如防病。我信老刘的,绝对的经验之谈。接了老刘的班,伤痕累累的吉普也继承下来,第二天我就坐着上路了。不到一个月我就把整个鹤顶转遍了,每条巷子都钻过。不过没关系,再来第二遍。还会有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我也退休,把这条经验传给我的下一任。

宋骑鹅的老婆和女儿坐在后排的两个座上不说话。感谢的话刚上车就说过了。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这女人的左嘴角有颗痣,相书上说,这样的女人招人疼,洋气一点的说法是:有风情。说谢谢时她的嘴巴稍稍有点往右歪,一口南方口音。我们都知道她是宋骑鹅当伙计的船主的女儿。能把船老大的漂亮女儿搞到手,这小子还是挺有点手段的。

没到午睡的时候,小丫头很精神,两只大眼睛经常往后视镜里看,弄得我和小龚瞟一眼后视镜都像做贼。要是一路都不吭声那就太怪异了,我问宋骑鹅的老婆:

“宋骑鹅在里面还好?”

“嗯。”她扫了一眼后视镜,“五个月前去看他,胖了。”

五个月前?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有点怪了,我想小龚一定也清楚。宋骑鹅是13个月前犯的事,折腾来折腾去,抓到了判完了已经过了一个月。满打满算,在里面也有12个月了。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会儿我刚从警校的所长班进修回来。也是像现在这样,我们开着车穿行在鹤顶的大地上,老刘坐在副驾座上侃侃而谈,开车的是我。老刘把案件的来龙去脉向我一一道来,希望我接手所里的工作后,也能火眼金睛,像米袋子里拣沙子一样,把坏人给揪出来。上任后我又请老刘喝了顿酒,过了八两他的舌头大得不行,但还是清晰地说:“完美收官,完美收官。”他对这个案子相当得意。

一年了,她的肚子竟然大了。看样子没八个月也得六七个月了。据我所知,以现有的法律,这一年里她应该没有机会在看守所里过夜,宋骑鹅更不可能溜出来。那么——小姑娘打了个尖厉的喷嚏。小龚扭头告诉她如何摇上车窗玻璃,窗外的野地里草木葱茏。我这一边是运河,水面上游动着一支26艘驳船首尾衔接在一起的船队。

“见到爸爸想说什么?”小龚问小姑娘的时候瞥了我一眼。我笑笑。

“说爸爸我要有个弟弟了,”小姑娘轻声说,有点害羞,“也可能是妹妹。”

“淼淼,别乱说。”她妈说。

“对不起。”小龚咧咧嘴。

车里再次陷入沉寂,但这辆早该退休的吉普隔音效果极差,轮子底下崩出一颗石子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还有风吹动河边芦苇叶的喧哗,以及穿行在芦荡间的各种鸟叫。离中午越来越近,气温在攀升,沉默的不适感消失之后,我也感到了午休提前来临的昏沉。我摸出一根烟,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之间捻动,头一回闻到了干烟丝的香味,慢慢就闭上了眼。

可能十来分钟,也可能只有几秒,宋骑鹅老婆突然开口。我睁开了眼。

“到了那里,能等我一会儿吗?”她说,但口气完全不像在征求我们的意见。“就10分钟,顶多20分钟,说句话我们就出来。”

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说句话?小龚看看我,我正掩住嘴想打个哈欠,忍不住了。

“我就问他,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应该在拍自己的肚子,嘭嘭。

那个哈欠打到一半,生生憋了回去。我被噎得眼都瞪大了。小龚这一次没看我。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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