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门
作者 蓝石
发表于 2022年3月

老明从出租车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聊他。当时是春天,我刚学着做生意,来南一服装批发市场五天了,还没开过张,哪怕是零卖也没有,一条也没有。我焦虑的心情可想而知。我原以为卖男裤是天底下最简单易学的生意,别的不好说,卖两条腿的裤子有什么难的呢?何况还是男裤。裤子从广州运回来,就坐等着数钱呗,唯一的区别是数钱的时间长短,也就是赚多赚少。结果我失算了。周围床子的老板都是过来人,他们同情我的处境,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们说服人拿货口若悬河,但要说服一个人走出焦虑的困境,显然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就对我讲实例,而激励人在挫折面前自强不息最好的实例,莫过于同一市场里其他人的发迹史了。

十一点不到,市场上拿货的人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两侧床子之间的人稀稀拉拉,闲来无事的老板们看见老明走过来,纷纷点头微笑,搓着手,很拘谨的样子,像是在向老明行注目礼。小戴努努下巴说:“我们刚刚说的就是他。”老明的胸前挂着拇指粗的金项链,手腕上的金手链随着手臂的摆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胳膊肘夹着大哥大,天线是铜头的,表是“金劳”(劳力士),在明媚的阳光下,老明通身闪着金灿灿的光。的确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打扮。这个老明我認识,但刚才他们嘴里一次次提起老明的名字时,我压根就没想到会是他。

与此同时,老明也认出了我。他的嘴巴张了张,拿大哥大的手在额头上轻点了几下。“你,你什么时候来这儿批裤子的?”他还是没想起我的名字。我笑笑,“他们刚才正说你呢。”老明没接话,显然,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老明走到我的床子前,“这是你的裤板?”“刚上的,从广州。”裤子是倒挂在床子横梁上的,裤脚朝上,用铁夹子夹着,裤腰穿着皮带,熨烫过的裤子平整、洁净,有明显的下坠感,看上去很高档。我们管挂在床子上的裤子样品叫“裤板”。老明轻捻捻银灰色裤子的面料,后撤一步,眯缝着一只眼,头歪着,像画家那样扭来扭去,端详了一小会儿,没说什么,头一甩,“好久不见了。走,到我那里坐坐。”我不想去。我的货还一条没批呢,心里着急,但我不能拒绝老明,因为他身边的人已经自动闪出一条通道。我只能迎着旁人羡慕的目光,随他向市场的另一头走去。

老明的床子上孤零零地挂着几条裤板,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大量堆积的货物,甚至没有人看摊儿。我正狐疑,看见老明已经走上床子后面楼房的台阶,推开门,冲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屋子对面是一把古香古色宽大的雕花太师椅,墙上挂着一幅“财源滚滚”的书法,是隶书。茶几上摆满了茶具,像我在广州很多档口看到的那样。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十几种裤板,颜色多样,给人一种琳琅满目的感觉。就是说,老明批裤子主要是在屋里,和市场的其他人不一样。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人看见老明,腾地跳起来,闪身坐到旁边的藤椅上。老明在太师椅上自自然然地坐下,并示意我坐在另一侧的藤椅上。那人要给老明沏茶,老明摆摆手,“小玲,小玲。”一个女孩儿从侧面的房间跑出来,额头上挂满细碎的汗珠,脸上也是。女孩摘下手套,揣进屁兜儿,洗了手,开始沏茶。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她的下巴有个好看的弧度,不尖也不圆。“你就不能先洗把脸。”老明皱着眉头。女孩儿抱歉地笑笑,冲老明,去水池子洗了脸,擦干。女孩儿脖子细长、白皙,像天鹅。女孩儿熟练地洗杯、泡茶,她只给老明倒了杯茶,一扭身,人又进了屋子。老明这才介绍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李斌。这个,是我的老邻居。”我想起身与李斌握个手,见李斌没有任何表示,就算了。“你们聊,我去里屋清点库存。”说完,李斌站起身,也进了小玲的屋子。

老明举杯在唇边,点头示意了我一下,茶水在他的口腔里盘旋了一小会儿,才徐徐咽下,嘴闭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跟着老明照猫画虎。我不会喝工夫茶,也没喝过。

老明告诉我,他这套房子是租的,一年八千。“也就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顺便存点货。”老明说的很平淡。南一市场的小户都是十来个人的货存放在附近一户居民家,平均一个月才二三十块钱。

小戴在房门口敲窗子。老明招呼他进来。“有人要拿货。”小戴的床子和我的挨着。我刚要起身,老明按住我,“拿哪种?”

“银灰色的。”小戴说。

“你打算批多少钱?”老明问。

“六十。”这个我早就想好了。货是三十五从广州拿的,合到家四十。一条裤子批发净赚二十,不少了。如果真想拿,再便宜点也批。

“批一百。不讲价。”

我犹豫了一下。

“听我的。”老明冲我摆摆手。

拿货的是两个人,之前来过,问过价。当他俩再次问我批价的时候,一听一百,两人怔住了。“你不是说六十吗?”

“大哥,你们听错了,旁边那个绿色的批六十。”两人不说话。

“你们是拿货的,我怎么可能随便要价呢?”我的反应还不错。

两人到背阴处小声嘀咕了几句,又过来讲价,我赔着笑脸,但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有多少货?”

“现在只剩下四十条了。刚才批了很多。”这种银灰色的裤子我只上了这么多。

“后面还有货吗?”

“有,有。”这句话等于白问。甭管后续有没有货,哪个搞批发的会说没有呢。看样子他俩也不是老手。

两人不再多说,点货付钱,走人。

我捧着那一小摞钱,沾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四十条裤子转眼净赚两千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那时候一般人的月工资才一百出头。小戴蹲在床子后面的一小片阳光里,看着我偷笑,我不好意思地背过身,跑着去了老明的屋子。

我连说带比画,向老明讲述这次不同寻常的批货过程,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嘛。老明面带微笑,但并不看我,而是喝茶望天。我很失望,也有些尴尬。一个高个子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仰脖一口干了。“老明,跟你商量个事。”高个子的意思是想多拿点货,但身上的钱不够了,想赊五万。老明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粤语“毛门台”。

送走大个子,老明重新坐下,“哈尔滨的,大户。”大户是有钱人的意思。

老明从皮夹子里拽出一张大票,看着我,又拽出一张,递给我。

“干吗?”

“还钱。还有利息。”

“哎呀,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算了算了。你刚才帮我批货还让我多赚一千多呢。”

“一码归一码。”他的表情有些严肃。

我不好再推托。

老明欠我钱不假,但的确是多年前的事了。老明大我四岁,我们并不算朋友,只是知道彼此住在同一条街上,认识是因为打篮球。他毕业的时候,还有“上山下乡”一说,只是没人当回事了。不下乡就只能待业,靠家里养活。年轻人精力充沛,荷尔蒙旺盛,打篮球是不错的发泄渠道。我是我们那个破烂中学篮球打得最好的,没对手,就跟他们大孩子打。老明不大会打篮球,但他喜欢赢,总是跟我一伙。为了一个球犯没犯规,跟人争得脖子粗脸红的。赢球偶尔请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吃根冰棍。没多久,我毕业了,我们自然断了联系。几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把我从家里叫出来,要管我借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可是个大数目,我一个月只挣三十几块钱。当时我正准备买一台燕舞牌双卡录音机,女朋友借给我一百,但前不久我们吹了,是她甩的我,所以,我就决定不还她的钱,算是出口气,雪个耻。钱借给朋友是个不错的理由,也是事实。我毫不犹豫地把钱借给了老明,连干什么都没问。谁知道,从此再没见过他。我去他家找过,他父母说他与家里断绝了关系,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时间久了,加之钱越来越毛,就忘了。

“你明天赶紧去广州。”

“我一会儿就去买火车票。”

“不,坐飞机。”

我一听,差点跳起来。之前,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坐上飞机。往好里说,那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我上的货只批了这一种,我已经来市场五天了,今天是第一次批货。”

“你总共上了几种货。”

“四种。”

“你带多少钱去的广州?”

“四千。就这种货上的多,其他的都是二三十条。本钱刚批回来。”我虽然第一次做买卖,但我知道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至于为什么并不懂,只是听人这么说。

“你把剩下的货本钱‘兑’给小戴,实在不行就暂时押给他。等你上货回来,再把钱还他。”

“机票贵不贵?”

“八百。街口就有个机票代售点,别磨叽了,然后赶紧找亲戚朋友去借钱,能借多少借多少,越多越好。到了广州有什么事打我手提电话。”

从头到尾,老明没说借我点钱。我想张口,觉得已经没这个必要了。想借,他会自己开口,咱别找不自在。小戴同意“兑”我的货,当场点了现金。我又走家串户从亲戚朋友那里七拼八凑借了七八千块钱,加一起一万五。深夜,我骑车走在满天星空的回家路上,心里热乎乎的,时不时伸手摸摸裤兜,生怕那些钱自己长腿儿跑了。

坐一趟从丰城到广州的飞机,四个小时,相当于我上班时候的半年工资。在飞机上,我想了很多。一条裤子批发赚六十,那么一百条就是六千。如果我有钱,上一千条一万条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是九〇年的春季,四月中旬。万元户虽然不像八十年代中期那样惹人注目,但也屈指可数。

空姐弯下腰,“先生,请您系好安全带。”我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安全带,也不知道安全带在哪儿,后来发现在屁股底下,因为硌得慌。我提着那根座位上的安全带茫然四顾,不知道怎么系。我旁边坐的是个女孩,靠窗,头也冲着窗子,我只能看見她的后脑勺。另一边是个老家伙,看他的威严劲儿,像个领导。见我求援的眼神,故意闭上眼睛,假寐。空姐站在前面,拍拍手,大声提醒“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在我听来,她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我的额头在冒汗,脸发烧。我的胳膊肘被人轻碰了一下,扭过头,女孩在系安全带,动作很慢,像示范。我明白了。安全带扣系上的声音真好听,随着一声“咔哒”,我的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我身上所有的钱用一条女士丝袜绑在腰间,有五十一百的也有五块十块的,绑了满满一腰,加上安全带系得有点紧,身体很不舒服,又不敢动。我想对女孩说声谢谢,可该如何说起呢?女孩打扮得有些妖艳,妆化得很浓,长得一般化。这样的女孩,平时我是不会多看一眼的,但现在不一样,是她化解了我的尴尬。空姐发放食品或饮料,我都会碰碰她的胳膊肘,把东西递给她。一路上她都在照镜子,化眼影、描眉。偶尔看看窗外脚下的白云,更像是歇歇眼睛。我多希望她能跟我换个座位,这样我就可以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看飞机怎么升空,看飞机在棉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看降落前一格格美如画的田野。我不能一直盯着她旁边的小窗口,那样会显得很土,很没见过世面。在机场出口,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了句“谢谢”,吓了她一跳。

我打车来到高第街的档口,上次挂货的地方,换了别的裤子,心里一咯噔,坏菜了。一问,果然,银灰色的裤子批光了。朱老板说:“昨天下行前,来了个人,听口音也是你们东北的,价都不讲,全包了。”我问朱老板:“厂里还有货吗?”朱老板生气地摇摇头,“连厂里的布料他都包了。当时让你多拿你不拿,好像我在害你。”

我坐在档口的台阶上,抽烟。天很热,湿热,皮肤贴在一起,滑滑腻腻的很黏稠。烟在口腔里翻滚,又苦又辣,嗓子直冒烟,但我懒得起身到街对面的小卖店买瓶水喝。我心疼我的机票钱,心疼死了。继续抽烟,一口接一口。有人拿货,进进出出的,我坐的地方有些碍事,朱老板没撵我,只是眼神不大友好。我突然想起老明说的话,问朱老板:“你认识老明吗?丰城的老明,也是卖裤子的。”“认识,当然认识。广州做服装的谁不认识老明呢。”“我是老明的朋友。”“谁都是老明的朋友。”“能用下你的手提电话吗?”朱老板犹豫着点点头。我打老明的手提电话。老明说:“你让朱老板接电话。”他俩用鸟语聊了几句。朱老板放下电话说:“你一会儿跟我回趟阳江。但我只能给你挤出厂里一天生产的量,四百条。”千恩万谢,我手里带的钱刚刚好。

下午,我坐朱老板的丰田随他去了阳江。他直接开车进了工厂。我对生产车间很好奇,但一会儿就厌倦了,轰轰隆隆,咔嚓咔嚓,耳朵受不了。晚饭是在海边的船上吃的,船很稳,感觉不到晃,窗外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席间,朱老板给老明打电话,又是一通鸟语,大概是在邀功。老明让我使劲吃,跟老广不用客气。朱老板用一杯啤酒陪到底,我本想一醉方休的,看他这么个喝法,实在提不起情绪。朱老板一再叮嘱我,发了财可不能忘了他,有什么裤子需要加工,一定找他,他会给我最公道的价钱。“我们共同发财。”临走时,他豪爽地把养鱼那么多的啤酒一口干掉,还好意思亮了亮杯底。我差点笑出声来。第二天,我押着四百条裤子坐火车回丰城,四个大旅行包,分别放在行李架不同的位置或座位底下,每到一站,我都要挨个查看、清点。两天两夜几乎没合眼,中途还要在北京站换乘,那时候还没有丰城直达广州的火车。四个大包被四个小伙子分别扛着,在人流中登上天桥,健步如飞,我一个人根本盯不过来,只能贴身跟着和我讲价的那个领头儿的,寸步不离。如果弄丢一包货,我会毫不犹豫跟他玩命。一路的奔波辛苦,自不必多说。

若干年后,当有人听说我是改革开放后下海的那一批弄潮儿,总会发出一句这样的感慨:“你们当年是赶上了好时候,现在的钱可难赚多喽。”我觉得只要人类不毁灭,这个句式就可以一代代无休止地传递下去。为此,我有必要做一番澄清:那个年代钱还被太多的人称之为“铜臭”,唯恐避之不及,不管你什么原因当了个体户,逼上梁山也好,命运使然也罢,敢为天下先也好,你是要接受周围人的白眼的,冷嘲热讽更是少不了。所谓“弄潮儿”既是时代的产物,也是个人奋斗的结果。我敢打赌,那个年代赚钱,几乎所有人都是靠当牛做马、汗珠子摔八瓣的勤奋努力赚到的。以我为例,我最多的时候一个月在丰城与广州之间往返五个来回,一趟就是四天四宿,还是坐硬板。就是说,我一个月光在火车上就得待整整二十天。车厢里臭气熏天,白天顶多靠在椅背上打个盹,晚上见缝插针睡在地板上,身体是“立”着的,喘气都费劲。头枕一双旅游鞋,脸上盖一张血淋淋的小报,半夜爬起来上厕所得踮脚尖,稍有不慎踩着别人,很可能招致一顿臭骂,赶上对方心情不好,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腿是肿的,透明的,一摁一个坑,半天恢复不过来,整个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这份苦,不是谁都吃得消的。

当然,差不多每隔几年,我都会听到类似的陈词滥调:“那时候赚钱,可比现在容易多喽。”那时候是哪时候?那时候赚钱真的容易吗?现在赚钱真的很难吗?那时候可没有“躺着就把钱赚了”一说。我只能说,你要是没有一个上天入地的爹,哪个时候赚钱都不容易。

南一服装批发市场是个L形,竖街长横街短。竖街聚集的床子是我们横街的三倍都不止,整天人乌泱乌泱的,卖衣服裤子的卖衬衣皮带的,品种繁多,这条街早年是丰城第一家服装批发市场,是自发形成的,后来,地位被政府主导的五爱市场取代了,真正搞批发的都去了“五爱”,竖街的批发市场只剩下了个招牌,基本靠零卖。“给你个批发价”只是说说而已。现在竖街真正红火的是刚刚时兴的时装屋,大多开在床子后面过道的平房,一家家一户户,鳞次栉比,音乐放得震天响。年轻人喜欢逛,也舍得花钱。挤不开挪不动的。我们横街,也叫裤子街,即使是早晨批货时间,相比于竖街人也不算多,但成交量并不小,比五爱市场的裤子区有过之。“五爱”的裤子大多是周边城市小作坊生产的,我们横街都是从广州拿货或加工,高低贵贱,不辩自明。简单说,拿低档裤子去“五爱”,拿高档裤子去“南一”。那时的东北勉勉强强还算个老大哥,经济衰退,工厂倒闭,是稍后几年的事情。况且,东北人好面子,尤其是男人,没有条裤线笔直的广州西裤,出去怎么见人呢。就是说,裤子街虽然不長也不大,但名声在外。男人会为了买条裤子专门跑一趟横街,且很少讲价,买了就走,绝不闲逛。我们也是卖一条是一条,利润优厚。

我打出租车拉货到市场,小戴告诉我:“市场上有一家上了跟你一模一样的裤子。只是标牌不一样。”朱老板特意为我做了个新标牌,以示区分,表明我的货不是从他档口上的,怕得罪人。“一定是他们追你的货了。”“追货”是指你上的货在市场批得好,别人迅速在电话里把你的裤子颜色、面料描述给在广州上货的家人,然后去高第街或十三行、西湖路等市场踅摸,运气好,很快就会找到(那时候还没有白马、世纪城)。除非你是在布料市场包了某个品种的布料,我们称之为独门货。而所谓独门货,一是要有充足的资金,二要有独到的眼光,三是舍我其谁,“一撅两瞪眼”的勇气。

“批多少钱?”“也是一百。”“货走得怎么样?”“一般化。起码没到‘红门’的程度。但能动,还不错。”“红门”是一种货刚一露面,就被抢购一空的意思。现在没到“五一”,纯夏料还没上市,正是青黄不接的淡季。

我去找老明。老明说:“批八十。赶紧把货批了,别跟他们拼价格,他们有老客户,你有什么?”“那不是搅行吗?”“没几天就热了,到时候你的货说不定就得跳楼。你赌不起。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先保命。”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货批得不错。我每天下行前把圆领汗衫掖在裤子里用皮带扎紧,所有的批货款从领口塞进去,骑车回家的路上,我一只手不停地顺着皮带一圈圈地摸,生怕稍一疏忽,圆领衫的下摆露出来,钱撒一地。进了家门,我跳到床上,铆足力气,高喊一二三,双手一拽,钱哗的一声,纷纷飘落到地上。那种兴奋让人恨不能躺在钱堆上打滚。可惜,我家屋子太小了。

一个星期后,我的货批光了。果不其然,天气说热就热了。一批批颜色浅、料子薄的新货粉墨登场,铺天盖地。我看见那个追我货的家伙床子前,挂着“挥泪大甩卖”的纸壳,在微风的吹动下,像一个人在垂死挣扎。看上去很解气。

上午老明的屋子总是人来人往,快晌午的时候才消停。老明就让李斌来床子上找我,喊我过去吃午饭,有时候是盒饭,有时候是去马路湾吃老字号鹿鸣春,或去大连海鲜城。李斌戴白框眼镜,不是近视镜,是平镜,大哥大揣在屁股兜里,大利来皮鞋一尘不染,即便如此,他走路时还要时不时跺跺脚。李斌喜欢背着手走路,头半低,眉头拧着,像在沉思。谁要是喊他急用下大哥大,他头都不抬,就回答两个字:“没电。”口气颇不耐烦,撅得人一愣一愣的,特没面子。李斌是老明的同学,两人中学时代就上了“蓝道”。蓝道是赌博的代名词,而当年的赌博也就是打扑克,一直是打对家的“盘架”。李斌是主打,出什么牌,该上还是该过,都是李斌给老明递眼神或通过肢体语言传递暗号。有一次,两人在牌局上,被抓赌的警察堵了个正着。老明眼疾手快,一把把李斌推到警察面前,自己纵身一跃破窗而出,李斌成了他的“挡箭牌”。赶上八三年“严打”,李斌判刑五年。老明东躲西藏,最后流浪到广州,意外地淘到了第一桶金。李斌出狱那天,老明从友谊宾馆租了十辆皇冠浩浩荡荡亲自去接的他,还给他带去了最时髦的雷达手表、娇衫、大利来皮鞋。老明拥抱了李斌,说:“当年对不起了,兄弟我也是没办法。”李斌点头,大度地表示理解,“能跑一个是一个,要不然我们都待在监狱里,谁会用这么大的排场接我出狱呢?”老明又说:“你我是生死之交是一辈子的兄弟。若不嫌弃,你就到我这里干。我上货你批货,咱们精诚合作,做一辈子的‘盘架’。”就这样,李斌来了南一市场。当然,老明说的是场面话。归根到底,买卖是老明的,李斌只是一个高级打工仔。

吃盒饭,大家不分彼此。去酒店,除了客户,只有老明、李斌和我。老明从不带小玲,一个是家里没人不放心,再一个是有女人在桌上说话不方便。老明也不叫小玲的哥哥。在市场,我们都叫他“舅哥”,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只要你在南一市场提“舅哥”两个字,谁都知道是指他。舅哥早几年在北行市场卖鱼,后来跟另一个卖鱼的女人好上了,女人的丈夫带了几个人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他在市场待不下去了,就把摊位兑了出去,改行倒腾外烟,赶上点儿背,偏偏货又被海关罚没了,血本无归。在小玲的一再央求下,老明才让他过来卖货,但一直不给他好脸色。舅哥的脸上疙疙瘩瘩的,小眼睛,挺不起眼的样子。每天闷头发货取货,打包装车,汗水顺着他疙疙瘩瘩的脸哗哗地淌,后背总是像背了块世界地图,一天到晚不闲着。但只要离开老明的视线,舅哥就变了个人,骑着倒骑驴在市场横冲直撞,人立在车座上,像骑一匹高头骏马,“闪开闪开,不想被撞死的都他妈的闪开!”“好狗不挡道。”逛市场,人家是来买裤子的,犯不着跟他置气。

舅哥媳妇也在南一市场,早晨卖茶水,中午卖盒饭。茶水装在滴流瓶子里,是最便宜的花茶,颜色倒不错,黄灿灿的。冬天卖酸菜粉条汆白肉,锅下面是液化气罐,热气腾腾,推着车沿街叫卖,看着就有食欲。平时是炒菜,品种不少,味道也不错。舅哥媳妇头烫大波浪,面善,个子高挑,白白净净,围裙一尘不染。人不大爱说话,也很少笑,怎么看都不像卖盒饭的,倒像是坐机关的打字员。头一次听说女人是舅哥媳妇的人,都免不了一拍大腿,发出一声类似“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叹息。有人说,你什么意思?可惜了呗。要是嫁给你,就是鲜花插在另一堆牛粪上。哈哈。

舅哥媳妇每天早晨天不亮就骑着倒骑驴来市场,先敲门,往老明的屋里送十瓶水,中午是十个盒饭。有一次,我进屋看见老明在屋里正用一根手指点着舅哥的额头,“没有我,你他妈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要饭呢。你们两口子都是我养着的,你知不知道?”“不,不,连我儿子也是你养的。没有你养着我们俩,我儿子的饭从哪儿来呢?”舅哥说得很严肃,表情也很严肃。老明被他气笑了,“你知道就好。”舅哥也笑了。舅哥看见我连忙沏茶倒水。老明摆摆手,“把你的脏手拿开。滚后面干活去。”舅哥深深鞠一躬,跑了。我说:“你这样对舅哥,小玲知道不好吧。”老明气哼哼地说:“知道更好,让她看看自己哥哥是个什么操蛋德行。”老明坐下来,继续不依不饶,“他见今天客户来得少,端过来九个盒饭,报账却写的十盒,就为了多赚五块钱,你说气人不?”“这么点小事你都能发现。”“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往外倒垃圾,看见我心虚,故意侧过身,我觉得不对劲,空饭盒比平时少一个,一查账本就明白了。他他妈的那点小心眼都用这上面了。这种人一辈子没出息。”

舅哥从来不把我们这些小老板放在眼里。他老婆的盒饭不愁卖,他老婆的盒饭没卖完,别家的盒饭开张都难。他老婆的手推车停在老明屋子前,先给老明送完,才开始卖。这时候的人都围在手推车前,去掉老明的十份,只剩下四十份盒饭,三两分钟就抢光了。舅哥让他老婆多做点,这样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赚足本钱自己当老板去广州上货,他可不想一辈子给别人打工。舅哥媳妇不肯,说忙不过来,雇人又怕不能保证质量。“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就赚那么点一脚踢不倒的钱。”舅哥一抬腿,他媳妇红着脸,吓得麻溜儿躲开了。

如果说我们这些小老板是改革开放的暴发户,那么老明无疑是这个群体的翘楚了。老明的发迹始于偶然,也是必然。李斌赌博被抓起来以后,老明东躲西藏,那时候可供人藏身之处不多,家家户户住得挤挤插插,哪家来个外人,分分钟左邻右舍就都知道了,待不长。风声不太紧的时候,老明就住火车站的票房子。票房子晚上住得全是人,黑压压的,警察隔一段时间才突击检查一次,查不起,一查这宿覺就甭想睡了。老明知道,自己的事没多大,抓住顶多判个三五年,也是豁出去了。老明就是在票房子认识的小玲。这个我留着后面再说。小玲人长得漂亮,水灵灵的,比老明小十来岁,这在当年是很少见的。两人谈上恋爱后,老明的心态随之发生了变化。他怕被警察在票房子抓现行,在小玲面前暴露自己是在逃人员,就骗小玲说带她去广州做生意。广州是改革开放的大门,人人向往之地,小玲欢天喜地地跟着去了。可老明怎么会做生意呢?老明当时想得很简单,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只要跟我走了,就相当于生米煮成熟饭,往后你铁定就是我的人了。别的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愁人的是,两人的钱越花越少,眼看着坐吃山空,加之小玲总是仰着脸一脸天真地问:“你怎么还不做生意呢?”老明只能硬着头皮每天逛服装市场,在高第街、十三行、西湖路几个批现货的服装市场转来转去,后来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海印布料市场,偶遇了从石狮来此经商的李老板。李老板抱怨他遭遇了水土不服,石狮的休闲裤面料在广州根本走不动,这里是西裤和牛仔裤的天下。“难道全中国只有我们福建人穿休闲裤?”李老板坐在一捆布料上,大声抱怨。大概正是这句话提醒了老明。老明让他起来,李老板说这是捆染花了的布料,老明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李老板说,只要你喜欢,我可以把这捆布料白送给你,前提是你得在我的厂里加工。老明打开那捆染花了的布料,布料花得很自然,像是一幅有意为之的水墨画,这样的布料加工出来的裤子,每一条都会不一样。老明看中的是这个,“这样的布料你有多少?”李老板说:“你要多少我有多少,染花还不容易。”老明当即掏出所有的钱拍给李老板,“我就提一个要求,裤兜的开口,一定要加一条仿皮边。”老明是想突显休闲裤的高档。这个创意是老明无意中在一本别人丢弃的广告策划书上看到的。双方谈妥,一条裤子加工费二十元。几天后,老明押货来到南一市场,货一挂上,瞬间抢购一空。老明带着小玲匆匆飞到石狮,订货一万条。“我对这种货充满信心,但我现在钱不够,我特意把女朋友带过来,押在你这里。如果我日后欠你一分钱,我女朋友随你处置。”仅半年,老明就挣到了一百万。有了钱,他那点过去已久的事情就很容易摆平了。代价只是几条裤子钱。

如果你认为老明的成功有一定的偶然性,缺乏说服力,是运气好,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你就不得不承认老明的胆识和魄力了。第二年,老明成了南一市场第一个拥有自己品牌的个体户。牌子叫哥达曼,很洋气的名字。吊牌是激光的,金黄色,一块吊牌的成本高达三块多。裤子在市场一挂,在微风的吹动下,金光闪闪,迅速吸引了拿货人的目光。那时候市场上裤子的吊牌都是纸质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般人会想,以老明的实力,一年起码批出去三万条裤子,这就相当于损失十万块钱呐。但显然老明不这么认为,他想的是这块小小的激光吊牌,一年起码得给他带来三十万的利润。这就是老明与他们的区别。老明这批裤子的主色调是绿色和灰色,夹杂着不规则的浅红色浅灰色的条纹,批价一百五。

本文刊登于《当代》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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