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作者 钟二毛
发表于 2022年3月

有一个秘密,这辈子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不是不能说,是没法说。

那天清晨,母亲说,我想死了,你帮我吧。

我一秒钟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是刑警的原因,主治医生每天早上来查房的时候,问来问去就是一句话:“阿姨,今天舒服点吗?”然后就是笑笑说:“好的,我知道了。”他这么寡言,我猜是出于谨慎,担心话说得不恰当,被我抓住把柄记在心里,万一有个什么纠纷,拿着当证据。现在医患关系太紧张,医护人员就像一台上了程序的电脑,一切都按照事先设置好的规定动作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果然,当母亲饿了一天之后,主治医生执行了第二套规定动作:管食。我记得很清楚,六月一日,晚上九点,第二次化疗结束,主治医生亲手关掉监测仪,我跟了出去。我问,现在吃两口吐一口,以后要是吃一口吐两口,怎么办?甚至吐都没东西吐,怎么办?主治医生说,钟警官,根据通常做法,我们会采取管食,也就是插根管子到病人胃里。想不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护士长带着两个护士过来,俯下身给母亲说,阿姨,你肚子里没东西,不行啊。至少有四十岁的护士长,话说得很亲切。我母亲不是傻子,好歹是个知识分子,大学老师当了三十年,马上明白了来者之意,把头偏向床边,看着护士长,说了一句很清楚的话:我不饿。

讲完这个话,母亲示意我拿水给她喝。我要喂她。她摆手。她反手摸到储物柜上的汤勺,动作很慢,但却很准确地插入口杯里,搅拌了一会儿,舀出一满勺凉开水。手一直抖,到嘴边的水,不到半勺。呛,咳。半勺水真正进到嘴里,也就几滴。随后,母亲的头钩在被子上,缓慢地转动着脖子,看了我一眼,像是宣布她刚才的成功。

护士长给母亲掖了掖被子,退出病房。

母亲轻声讲了一句:天亮,回家。

化疗、化疗,每种癌症都是化疗。化疗就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这种真理让人怀疑又不能怀疑。你怀疑它,你又找什么替代?这让人害怕。所以,每次化疗一结束,我就想带着母亲逃离病房,逃离医院。遗憾的是,每次化疗吊完数不清的药水之后,时间已经走过清晨、上午、中午、下午、傍晚,来到了晚上,不是九点就是十点。等不到天煞黑,我会趁母亲似睡非睡的时候,把墨绿色的窗帘拉严实。因为,第一次化疗的时候,看到窗外的世界万家灯火,母亲就再也睡不着了,她一个晚上都在数着对面一个高层小区亮着的窗户,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整个墙面漆黑一片。

谢天谢地,母亲睡了一个好觉。主治医生早上过来查房的时候,母亲已经吃了小半碗粥水。

阿姨,今天舒服点吗?

想今天出院了。

好,一会儿到护士站拿药。先出院,手续到时候回来再办。

化疗副作用,会潜伏一天,从第三天开始。出院的时候,母亲精神还可以,回家的时候,我特意把车绕到水库那条老路。上午十点,路上车少,风景很美,左山右水,红花绿树。我把后视镜往下掰了掰,看到母亲靠在后座上,头稍偏,压着车窗边缘,眼里淡然而出神,仿佛高僧坐化圆寂了一般。我有点害怕,猛地咳嗽一声。母亲动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以为我怎么了。母亲动了,我放心了,假装抓了抓头发,然后专心开车。母亲随即恢复了刚才的动作。在恢复动作之前,她理了理头上的蜡染包巾,把头顶上剩下的几缕头发拨弄到额前。母亲用的是兰花指,正好一片从树叶中间透漏下来的阳光,碎银子似的落在母亲的脸上。水红带蓝的头巾,淡然的眼神,母亲像一个想着心事的少女。

这样的宁静太难得。我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绕行山水之间。

小毛最近有什么消息?快到家的时候,母亲问。

打了他电话,没打通,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非洲。

回到家,还真应了母亲说的。小花猫把家里扒了一个遍。

母親饶有兴致地整理着,掉在地上的衣服、书本,还有旧报纸。收拾了约二十分钟,母亲自己坐到床沿上,踢了一下脚边的小花猫,猫叫了起来,母亲试图再踢一下,却没成功。母亲疲乏地躺在被卷上。

我一手扶着母亲的背,一手扯开被卷,塞到一边,再放母亲躺下。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我不饿。

母亲不饿,我饿了。我到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饺子,下了锅。饺子翻腾的时候,我给妻子和女儿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们,第三次化疗结束了,现在回到家了,勿念。

在检察院批捕科当公务员的妻子、寄宿在校马上升高中的女儿,很快回复了微信。

我顺带又把微信转发给了弟弟小毛。转发的号码是他美国的手机。他在美国硅谷当工程师,三十好几快四十了,光谈恋爱不结婚,说自己“恐婚”。他一周前去了非洲,援建一个综合医院,负责安装和调校医疗设备。

山高水长,日夜颠倒,手机从来不显示发往异国的汉字是否被读到。这让人失望。

我把手机丢在一边,夹烂一个饺子,肉汁流出来。觉得少,又夹烂一个。发现,太浓太油,赶紧加了点饺子汤,装成小半碗,给母亲端过去。

母亲侧着身子,睡着了。我伸过头去,她的脸笼罩在昏暗中,特别庄严的样子。

母亲一觉睡到日没西山。落地窗看出去,火烧云逐渐淡去,夜幕翻滚而至。

母亲坐起来。我把温在锅里的小半碗肉汁端过来,母亲在一呛一咳中完成了一半任务,然后摆摆手。我也作罢,随即把床头柜上的温水瓶旋开,备着。

我早已不再像刚开始化疗那样,逼着母亲进食,骗着母亲进食,感化着母亲进食。

那个过程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母亲忠于她的胃口,胜于儿子的说教和求饶。我可以诓骗母亲,但我诓骗不了她的食欲。

出来沙发坐一会儿吧,睡了那么久。我说。

母亲坐起来,理了理她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但她做得很认真,十个指头往后拢着,像一副掉了齿的耙耕耘一块旱地。

头发梳理好后,母亲移步到沙发。小花猫跟到脚下。

按照习惯,我没有开灯,没有开电视。

母亲伸出脚又要戏逗小花猫。脚刚要出,她哎哟了一声。整个人伏在沙发上。微暗的光,包裹着母亲。瘦骨嶙峋,像一把尖刀。蠕动着,在寻找舒服的姿势。最后,她滑下沙发,跪在地板上,手撑着膝盖,久久不动。

跟网上说的一模一样,这种癌会出现强迫体位,那就是跪着。跪着才能缓解疼痛。

回医院去,打镇痛剂。我说。

不去了,上次打完照样不舒服,“哎哟”都喊不出来。母亲说的是大剂量镇痛剂打完之后的副作用。

我帮不了母亲,只能任她跪着。

跪在猫前。

跪了一夜。

猫都睡着了。

还是昏睡好。昏睡就不疼了。我把母亲房间的窗帘拉上,后来干脆把客厅的也拉上了。母亲跪着让我难受。她睡着的时候,我会刻意把她弯曲的腿摆平、摆直。

可是清醒的时间还是多。

清醒就要跪。跪。跪。跪。跪到天亮。跪到天黑。

跪到第三天,母亲讲出了她的决定。

当时是清晨六点,我醒来,第一件事是去烧一壶开水。

母亲的房间开着,大亮。原来她自己把窗帘拉开了。客厅的窗帘也拉开了。

一丝风都没有。窗外小区的几座高楼、远处的整个城市,兵马俑一样,安静伫立,整装待发。突然,马路上开过洒水车,呜呜的警报响起,偌大的世界一下子就活了。卖早点的店开门了。公交首班车上路了。背着书包的小孩出现了。为了躲避早高峰提前出门的小轿车出现了。一天开始了。

我端着新鲜开水,进了母亲的房。旋开保温壶,把几乎没动过的隔夜开水换出来。

母亲说,大毛,我想死了,你帮我吧。

我说,好。

我应完母亲,回到客厅,烧第二壶开水。水壶接通电,小红灯亮起。我静静地站着。不一会儿,水咕噜咕噜响起。这声音,我觉得特别好听。像个小孩,活蹦乱跳的样子。

我就让水一直开着。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我心想,要是水就这么一直咕噜下去,老子他妈的就是站成枯木也陪你咕噜下去。可是咕噜很快就灭了。

我退后两步,坐在餐桌上。手机正在餐桌上充着电,我拔了,给不知道是在美國还是非洲的弟弟发了条微信:“小毛,妈妈有事,急事,尽快回复。哥。”

我和弟弟的微信记录一直没删,没时间删。我翻了下,这三年来,我们说的内容全是母亲的病。三年前确诊,是癌。中医、偏方、西医,最后才上了化疗,一次,两次,三次。击倒,再击倒,最后跪着,跪过白昼,跪过黄昏,跪过漫漫长夜。

有次,半夜,我站在门口,看着母亲跪着,像一尊雕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跪了下来,我也跪得跟一尊雕塑一样。跪了多久我不知道。最后是猫轻轻叫唤了一声,我才抬起头。猫从沙发上跳下,落在母亲边上。母亲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猫左右翻了个身,最后也安静了。我站起来,坐在椅上,看了她们很久……

四处拉开的窗帘,让人想出去走走。我推出轮椅,带上母亲。母亲居然摆手不用轮椅,自己扶着墙壁,走出门口,走到电梯口。等待电梯的时候,她冲我用力地笑了笑,大概是一种无奈的意思,最后还是挪到了轮椅上。

我从后面抱起母亲,把位置坐正。母亲在我双手里,只剩骨头,宛如一块烧了半截的木炭。

我们就在小区里走走。小区靠近一座山岭公园,无论天气再热,总有凉爽的风。

跟试图不要坐轮椅的心情一样,母亲在小区里兴致挺高,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

这是什么花呀?开得蛮好看咧。

管理处干吗去了?这个水井盖还没固定好,哐当哐当的。

啊哟,哪里来的野猫子,脏兮兮的,可怜。

野猫之事,让母亲想起家中的小花猫。小花猫原本也是野猫。三年前,母亲抱了回来后才成了小花猫。

母亲要我推着她回家,说要喂小花猫了。

其实是我喂的小花猫。母亲不过是把猫食交给我而已。一边看着我投猫食,母亲一边慢慢说话:

你是刑警,你知道如何安乐死。

我没有说话,继续喂着小花猫。

小花猫抱回来之后就成了懒猫,一天多餐,晚上十二点还闹着来一顿夜宵,饱餐之后,坐着也可以睡着。

小花猫又坐在母亲脚下了,小盹打起来。母亲移动着脚推了推小花猫。小花猫没反应,果然瞌睡了。母亲继续慢慢说话:

这几天,我们每天说说话,七天后,你就动手吧。

我说,好。

好就跟我跳支舞。母亲突然站起来,很有力的样子,打开双手,脸上微微笑。

母亲吓了我一跳。母亲年轻时爱跳舞,爱跳交谊舞,退休后仍爱跳交谊舞。这几年老年人流行的广场舞,母亲从来不参与。她只爱交谊舞。

我不会跳舞,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兴致高昂的母亲。我把手搭进去,像个机器人,托着母亲,但不敢太用力。

和你老爸一样笨,来,华尔兹,走起来,一、二、三,退左、横右、并脚,并脚呀!来,开始,蹦、嗒、嗒,蹦、嗒、嗒……母亲在教我。

跳到最后,母亲完全不管我了,伏在我臂膀上,身体微微地摇动着,不肯停下来。

弟弟一直没消息,真想揍他一顿。

我想找人说说话。妻子出差了,女儿跟着学校乐团到意大利演出去了,都是七天后回来。

父亲在天上。父亲如果还活着,多好,这个主意他来拿,我执行就是了。他干了一辈子的刑警,比我勇敢,比我有眼光,到现在为止,公安学校的刑侦教材还援引他当年办的案子。

三年前,如果母亲不查出这个癌,父亲也不会悲痛过度,早母亲而去。你说也真是的,父亲这么硬的骨头,怎么被母亲的病搞得魂飞魄散。

要是父亲留下了,陪着母亲,到今天,整好八十,多好一件事。

我跟领导电话请假的时候,就听到母亲在客厅喊了,过来啰,跟你讲几句话。

母亲这一声唤,让我想起小时候。小时候,母亲要给我们两兄弟上教育课的时候,她就会说,过来啰,跟你们讲几句话。

我搬一个凳子,坐下。

以前,母亲是坐在藤椅上讲。现在,母亲是跪着讲。

母亲的第一讲,是她的一个游历故事:

八几年的时候,我们学院有个外教,第一个外教,比利时人,名字叫雷帕尼,我们叫他“老雷”。当时全校能用英语跟他对话的,没几个,我是一个。而且他知道我读过原版《圣经》,我们聊得来。他大事小事喜欢黏着我。你老爸开始还以为我想改嫁到比利时,紧张得要死,派刑警跟踪我们。

这个老雷,可以说就是一个酒鬼。只要有酒,什么都OK。他也不管什么酒,管你红酒还是香槟,还是啤酒,还是我们湖南乡下的米酒,是酒就喝。有次给学生讲语法,讲着讲着就跑了出去。有学生在厕所里看到他,好家伙,他居然跑到厕所里喝酒,酒气冲天。学校要开除他。还没等学校下命令,老雷把衣服、家什搬到街上的宾馆去了。但学生不愿意,联名写信要留这个老师。学生觉得上他的课,好玩。不得已,学校又把老雷请了回来。

我们所有老师,对老雷最大的迷惑是,他怎么一天到晚总是笑哈哈呢,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忧愁,这是人的性格,还是酒的作用?这个问题,我至今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开心的人?

后来,老雷去了北京,进了他们的驻华大使馆。到大使馆工作,更疯了,全中国到处玩,成了中国通。云南摩梭女儿国,还没开发的时候,他就已经玩了个遍。有时候他会突然回到学院,给每个认识的老师送礼物,各种造型的巧克力,还有糕点,他说那糕点是刚刚从比利时空运过来的,大家都相信他说的,因为他那么开心的样子。

二○○八年汶川大地震那天,老雷正好在长沙。他带一帮学生,来了我们家。来我们家干什么呢?比利时电视台那边要电话连线他,做现场报道。

本文刊登于《当代》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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