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晚(中篇小说)
作者 段今今
发表于 2022年4月

朱颜心里明白,一切都晚了。

迟暮的美人就不是美人了,不但不是,还比不曾美过的女人多了层悲哀,因为她们曾经美过,并且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迟暮。更悲哀的是,都迟暮了她还没有嫁人,甚至连个可以暧昧的对象都没有,最好的年华就这么蹉跎过去了。

她坐在咖啡馆里,斜对面是个年轻的妈妈,正用温柔的语气对着电话描述自己的位置。旁边婴儿车里的宝宝大概一两岁吧,看着朱颜就笑了起来,还挥着两只小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年轻妈妈也望过来,一脸幸福地等待着朱颜的回应和夸奖。朱颜快速地把她扫了一眼:浅栗色的毛衣扎在鹅黄的毛呢半裙里,细致的腰身完全看不出是已经生过了孩子,她脚边还有好几个大牌的购物袋,大概用不了多久,她帅气的男人就会到达,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回家去吧——这一切使她整个人显得那么优越、美好又生动。朱颜眼帘一垂,把头转向了窗外,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毫无幸福感的时候为别人的幸福添砖加瓦。我并不是个冷漠无礼的人,她想,如果换成你39岁了还要坐在这里等待相亲对象的挑选,你大概也不会想再委屈自己哪怕多一点点。

这个相亲对象是一个相亲平台给她推荐的,见过一次。这人条件相当不错,40岁,未婚,自己有一家高科技企业,人还高大,还温柔,还有礼,还健谈……不过,有点太健谈了。上次从朱颜落座,就一直是他一个人聊:

“你看过《大圣归来》吗?国产电影能做到这份儿上,够牛!你懂电影吗?我可以给你讲讲电影的历史……”

“你喜欢玩卡丁车吗?好多技巧呢……”

“你懂经济吗,知道为什么现在银根紧缩吗?是这么回事……”

朱颜开始时还点头附和,假装兴趣多多,但看对方毫无了解她的欲望,她回来和红娘说,算了。红娘劝她,很多人话多是为了掩饰紧张,而紧张是因为对你有感觉,我提示他一下,多聊聊彼此,你再考虑考虑。

于是有了这次见面,但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高富帅”还是没有出现。朱颜给红娘打电话过去,红娘说,他刚刚发了信息,说她的个头没达到他要求的一米七,所以……“不好意思啊朱小姐,让你白等了,他昨天还说能见来着……别气馁,群里还有那么多男人呢。”

“没关系。”朱颜挂了电话,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在今天,哪个正好年龄的高富帅还需要通过平台出来相亲?还和一个39岁的女人相亲?哪个相亲平台又没有一把男“托儿”?来之前芒芒就提醒过她,可她还是想来碰碰运气,反正心里已经积攒了那么多的失望,再多一点也无所谓。

下雨了,天色和朱颜的心情一样,没有一块轻松明媚的地方。她走出咖啡馆,裹紧了斗篷式的外套。咖啡馆的椅子靠背又直又硬,搞得刚才她的椎间盘一直隐隐作痛,连带着大腿都有些麻。真的是老了,不过老了也有好处,人不会像年轻时那么不现实了——年轻时,走到哪里她不曾期待着浪漫的邂逅呢?尤其是下雨的时候,雨雾迷茫,或许谁蓦地回眸,眼睛便再也离不开她这样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今天她知道了,那些都是空的,也许会发生在别的姑娘身上,但,于她,已经绝无可能。何况,到了这个年岁,她也不想成为那样的姑娘了——就算苦大,也决不能愁深,每天高高兴兴的才不会让人害怕,也少些背后的指点和议论。

芒芒的电话打过来,问她见面的结果,朱颜如实相告。芒芒是她在这个相亲平台上认识的,和她同岁,是个心直口快的胖姑娘。在那次平台组织的爬山活动中,芒芒是这样介绍自己的:“若不是三十大几了还是单身狗,谁愿意出来被人挑三拣四啊?世界上有那么一小撮人,桃花特好,去医院陪个床,邻床陪床的就成了未来老公;在大街上蹭了辆车,车主就成了未来老婆。这一小撮人,哪懂什么‘六度关系理论’,哪懂什么‘微信沟通技巧’,哪懂什么‘恋爱心理学’?可,人家不用懂啊,我倒是都懂了,有个屁用。我只能花钱来认识大家,好丧,但有什么办法呢?”

朱颜一下子喜欢上了芒芒,觉得芒芒说出了很多她绝不会在人前说的话,她甚至觉得,即使在平台上找不到男人,也还是有收获的——在这样一个同病相怜的群体里,自己不再显得那么孤单与怪异了。

朱颜进入平台那天,红娘把她拉进了一个500人的群,嘱她要发个红包。

发了个50人包,换来10个“欢迎”,3个男生加微信。朱颜有点蒙,红娘之前不是说这里的男女比例是1:1.5吗?那200个男生里,不是应该至少有几十个男生加她、了解她,然后追求她?她婉转地把問题提出来,红娘却是一副觉得她大惊小怪的口气:“我们这群是个很高端的群耶……再说,他们不加你,你可以加他们嘛,好男人都不会撩的,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这话听着真是好有道理,言外之意,朱颜的条件在群里也就算起步价儿吧,而主动跟她聊的都不是啥好鸟,好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那么,朱颜想,他们为什么还要加入这个平台呢?

朱颜还没缓过气来,一个“群殴事件”就发生了。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同是新来的45岁的男士,在群里发布了自己的择偶要求——“女,35岁以下,经济独立……”后面应该还有三百多字,不过,都没有意义了,女士们的燎原之火已经愤然燃起:

“为什么要35岁以下?36怎么就不行?”

“只有该结婚的爱情,没有该结婚的年龄!”

男士赶紧解释:“娘娘们息怒!我就是想找个能生孩子的……”

真是双商告急,朱颜想。果然——

“35岁以上怎么就生不了孩子了?啊呸!”

“你怎么不找个20的?人家看得上你吗?啊呸!”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啊呸!”

……

女人们越说越生气,越说越不客气,许是年龄增长所带来的男女优势转换,让女人们品尝到了太多的不甘与辛酸,她们需要把这位男士当群吊打而后快。朱颜也跟着说了句并没有引起任何水花的看法:“爱情更重要,如果年岁大了,孩子可以依靠现代技术手段获得。”说话的时候她有点心虚,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果然后来芒芒说她:“男人的本能就是挑选生殖能力强的女人繁衍后代,何况平台上实际的男女比例是1:8了,男人无论是想要爱情还是想要繁衍,都可以去找个25岁的,干吗要找我们这样快40岁的?”芒芒最后说,这男人也真是傻,所有男人都这么想,就他偏要说出来。

朱颜觉得自己又一次灰头土脸地败给了现实。她怨恨这样的现实,却又束手无策,她相信芒芒也是的,虽然她似乎永远是那么理智。年龄是女人的硬伤,提到这个她就心虚得厉害,如果电视上一个39岁的女人还表现出撒娇或者羞赧,她自己都会觉得反胃,可不这样的话,又会让人更觉得无趣与乏味吧?真是进退两难啊。

再说说那三个加她微信的男士。

第一个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第二个特别会聊,相谈甚欢的第三天,他发来一个厂区的照片,蓝天白云下,红顶的办公楼和灰顶的厂房显得格外可爱。“这是我和朋友投资的,生产医疗配件,”他说,“前景不错。”

“你真棒。”朱顏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苍白,但又不想过多表态。

“不过这两年钱紧,我们挺难的。”他顿了顿,然后她听到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如果你能支持我的事业的话,我的股份将来不就是你的?”

果然又是这样。也说不出有多失望,但她还是有点愤怒,也有点难过,她于是找红娘倾诉,红娘为难地说:“这个我们不好干涉,您自己留个心眼儿吧。”

第三个更奇葩。“我条件特别好,”他说,“军校博士,戎马半生,我马上转业了,你不是北京户口吗,我可以落户到你家。”

朱颜一时都答不上话来。

“如果你有诚意,我们可以马上一起买房。”博士穷追不舍。

“怎么一起法?”

“我出十万。”

朱颜果断拉黑了他。

她简直想马上抓住红娘的领口发出悲怆又愤怒的呼喊:“你这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个年纪,不都是要现实一点?”红娘处变不惊,“你再多聊几个试试吧。”

似乎还是她的不对了。人人都在逼她看清她的幼稚,这便是这个平台给她的又一个收获吧。也许她真应该早点进入这个现实的世界,而不是依然捧着“对的人总会相遇”那种毒鸡汤,独自徘徊与等待了那么多年。

“我不想再这么盲目地聊了,你给我推荐几个靠谱的吧。”朱颜的声音软了下来。

“25000块那种铂金卡才给一对一推荐的,你是银卡。”

“那我退群退费。”

“好吧,给你破例推荐一个,就一个。”

于是就有了这次咖啡馆相亲。

在湿冷的空气中,朱颜这一次的自我怨恨来得格外猛烈。上大学时眼睛长在天上,觉得同龄的男生都太幼稚,现在看看,随便选一个都比群里这些强百倍。那时候觉得爱情之唾手可得,就像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长出皱纹、永远也不会脱发一样,可现在怎么样呢,她还不是每个月花大把的钱去买化妆品、去做美容、去尝试各种防脱洗发水?不必找各种理由来推卸自己依然单身的责任,她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样的后悔与怨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随之而来的便是数日的消沉与低落。她早已发现,自己虽然受过那么多所谓现代教育,还拿过美国大学的硕士学位,却依然有太多东西对抗不了。某天她想起一个印度的同学曾对她说,“当你囿于一个自我构建的围墙内,说明你的能量太低,无法站在更高的地方为自己解围。”可怎样才能得到更高的能量呢?同学说,“壮大自己吧,要么事业上,要么心灵上。”

但这两个,朱颜似乎都做不到。

“别丧了,”芒芒电话那头说,“在大城市就是这样,金字塔尖的高端男人根本就不需要出来相亲,在相亲群里的要么是混不出样子的,要么是离婚把房子给了前妻和孩子的。可‘物以稀为贵’啊,再差的男生们在这里都会膨胀得非常自信,他们坐着不动,就有一堆好女孩跑来认识他们……听说有好几个姑娘就这么削足适履地嫁了。”

“那我们这些不肯削的,平台就找几个托儿来敷衍我们?”

“要不他们怎么赚钱?这年头,赚的都是女会员的钱。”

“我们到底错在哪里了?”

“错在不将就。”

芒芒说的正是朱颜妈妈屡次教训她的:“怎么就不能将就一下呢?你就拖吧,年龄越大你就越无路可走了。‘孤寡,拉拉,出家,后妈’,总有一款适合你。”

自从朱颜爸爸去世,妈妈就变得刻薄起来,母女俩为了朱颜的婚事恨不得碰一块儿就吵。朱颜为了躲避妈妈,十天半个月也不回家一次。但突然有一天,她发现妈妈变得沉默了,不再和她吵架,以前看到别人家儿孙满堂,妈妈羡慕得两眼放光,恨不得出去抢一个孩子回来。可现在,似乎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了,她总是一个人长时间地望着窗外,桌子上满是灰尘,苹果和西红柿都烂在了地上,妈妈却视而不见。

朱颜发了慌,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带着妈妈去了医院,拿到诊断书的时候,医生嘱咐她:“老人有明显的抑郁情绪,不能停药,否则很可能发展成老年性抑郁症。”

那一刻,朱颜被疲惫和自责淹没了。她还没有给妈妈一个正常老太太该过的热闹日子,妈妈的衰老和疾病就这么突然而至了。如果有一天,妈妈在床上动不了了,她该怎么办呢?朱颜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主意。这让她又一次想到,如果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要独自面对这么多生活的难,她现在是否还应该如此地渴望成为母亲?这些年,这种渴望如此强烈地在心底蔓延,她一直担心自己哪天会因为失去这个机会而走向抑郁。

但妈妈比她走快了一步。

成家,成家!没有什么比尽快成家更重要的了,哪怕是要用力将就。不管绕了多少圈,解决方案永远都会回到结婚上来,朱颜觉得要喘不上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莫大威的信息跳了出来。

莫大威心里明白,一切都晚了。

这个下午,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一遍一遍翻看自己的通讯录,思忖着该给谁拨个电话,又该怎么说,但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他还是一个人在那里枯坐着。

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容易受欺负的,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受了气。合租的姑娘是个中介,每天光鲜亮丽地陪客户看别墅,但一回家就开始拿无数的快餐盒、矿泉水瓶和脏衣服占领他们共同的客厅,莫大威觉得烦,很少出门,没想到姑娘却对他来了兴趣。昨晚她终于来敲他的门了,但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不适合做她的男朋友。姑娘笑得眼泪直流:“我怎么会选你当男朋友,两个人一起合租在这个贫民窟吗?我受够了。不就是解决一下生理问题吗?”

他憋着气关上了门,愤愤地想,就算只是生理问题,他也不想找她,染了病怎么办?何况,他现在也根本没有这个需要。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痛恨起前妻来,恨她丑、恨她总在求欢、恨她让他沦落到这般田地,总之,他恨她的一切。

反正痛恨别人总比痛恨自己要来得好受一些。

前妻是个北京姑娘,虽然长得丑,但有房又有钱,认识没多久,就让莫大威搬了进去。一个北京媳妇,一套北京的房子,对自己、对父母、对亲朋好友,都算是一个不错的交代。领证那天早上,他稍稍有点喜悦,觉得从此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他一再试图让自己相信,镜子里那个西装革履、成熟帅气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自己。也是在那一刻,他想到那么多北漂还在地下室、城中村里苦苦挣扎,他很是庆幸,也很是后怕,39岁了,如果他还在拍剧照,该怎么面对年轻时的轻慢与幼稚?他也许是俗了,是放弃了些什么,但这是时代的错,它没有给搞艺术的人留一条体面的路。

母亲为了给他长脸,慷慨地汇来了全部家底三十万元,于是莫大威高高兴兴地买了一辆心仪已久的车,牌子是老婆摇到的,车就上在了老婆的名下。

他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除了音乐和拍照之外,他知道自己一无所长,既然不去跑剧组了,就用手风琴讨口饭吃吧。于是他买了架新手风琴,准备找家音乐培训机构当老师,可跑了一圈下来,没有人要他——现在哪里还有人学手风琴了呀,孩子都学钢琴和小提琴呢!

莫大威有点抓瞎了。在家思想斗争了三个月后,他决定应聘教务工作。在音乐培训机构里,除了老师,只有其他两类职位,一是教务,负责安排学生上课;二是销售,要到学校门口和商场里推销课程。莫大威知道自己脸皮薄,又不想承担销售的业绩压力,便只能去做教务,一个月五千块钱。

也就是在这三个月里,老婆和他吵了无数次。老婆要求他去管餐厅,他不干,并且看着老婆本来就丑陋的脸日益狰狞,觉得恶心,干脆睡到了沙发上。老婆最初还跟他赌气不理他,后来要求他回到床上,要求他履行夫妻义务,甚至开始求他,可他就是不干。

他陷入了苦闷,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不能忍受“俗”这个字,也许有点可笑,但为了生活表面的体面,与一个心灵完全不相通、完全不能欣赏和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那种心灵上的苦闷更加让他难以忍受,并且自我厌恶。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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