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录
作者 胡弦
发表于 2022年4月

打量一张古画,时间久了,仿佛在经

历一件灵异的事。

——题记

1

总有个影子在画中穿行。

时辰还早,它尚未惊动任何人。

大街上多么热闹,店铺林立,

有人坐轿,有人骑驴,有人在敲脚店的门,

有人在观看一场交通事故,从别人的

麻烦中,提取日常的乐趣。

但绢料正变黄,街角,正午时分的算命先生,

突然觉察到了黄昏的提前来临。

运河流淌,纤夫赤膊,驼队带着秋风,

大船前行时,漩涡涌动。笔墨在技法中

有玩味不尽的自我,而在隐蔽处,那影子

像一种无法解释的诞生。当桥上的人

已是改朝换代的人,运河

在画面的边缘,有了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

一切都尚无预兆,但有人搁下笔只因为

流水不能再往前流了,一出画面,

就会碰上让人无法落笔的结局。

2

我在一个画家的工作室小坐,

我能体会到画家创作时的冲动,案子上

笔墨、砚台的冲动,

以及想成为画面的纸的冲动。

那些墨,是想成为山水、楼台、花鸟的墨,

想成为人的墨,成为带着体温的细腻肌肤的墨。

纸会窸窣作响,笔却安静,

那是携带着声音和表情的笔,给无形之物赋形,

它在俗世里辨认神话,知道怎样创造神、

皇帝、小人,和不存在的事物。

而当我从生活中归来,太晚了,

过眼影像,已是画面的一部分,进入到

勾勒之外,某种被不明意志控制的、

漫长的叙述口吻中。

3

在展馆里,我们欣赏着智能科技

对一张古画的当下处理。

画中(也就是屏幕中),所有人都会走动。

当初,画画的人,想把流动的生活变成

静止的一刻,潜意识里,

又渴望观者能还原那流动。

但这样的动态,只是画面的次生品。

人在动,在迈步向前,又仿佛

在原地踏步,而大地却能在人的脚下倒退,

朝画面外退去。

但没有谁能真正活过来,

就像没有谁能真的走出画面,

此时的声音只是配音,

如果你听见一声锣响,那锣声,

不是传自画中,不是画笔所生。

如果你听到一声吆喝,

它必是来自画面外的喉咙。

4

总有个影子在画中穿行,

它穿过热闹的街市、城门,直到阡陌。

它有时像消失了,但那热闹永存,

掌柜的、快递小哥、私盐贩子、乞丐、美丽的

妇人和悠闲的老翁,永存。

人声鼎沸呀,当年代美好,这热闹

会自动成为那年代的一部分。

而在另一些岁月,它却会诱发痛苦,让人

眺望未来如回首往昔。

只有喧嚣不停,生活,才是对的。

街上的酒楼是对的,酒楼里

沉醉的人是对的。

它的河里有很多船,船上的

艄公、士子、货物,都是对的。

在这张图里它是东京,

在那张图里它是苏州。

在这张图里是码头,船靠在岸边,

在那张图里船在行驶,在炫耀它身上新画的

鳌头。

在这张图之后,我们才知道要做什么,

在那张图之后,我们才知道

我们从未被生活遗弃。

当我们行走,我们知道自己正走在哪里。

当我们的灵魂像一张酒旗那样摆动,

我们才知道什么是欢乐的载体,一天

怎样结束,新的一天又怎样开始。

5

望火楼上无人,城墙上无人,

有个人在酒坊里拉弓:正業太闲,这是个

来这里搞副业的年轻军人。

我是个吹毛求疵的读者,面对一幅画,

让我感兴趣的,先是画中人,然后,

则是画家本人:如果

你把几十年后的场景提前放进画里,在

丹青之妙中你藏下不妙,你的

这双手有何图?

画里,是城乡接合部。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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