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一张古画,时间久了,仿佛在经
历一件灵异的事。
——题记
1
总有个影子在画中穿行。
时辰还早,它尚未惊动任何人。
大街上多么热闹,店铺林立,
有人坐轿,有人骑驴,有人在敲脚店的门,
有人在观看一场交通事故,从别人的
麻烦中,提取日常的乐趣。
但绢料正变黄,街角,正午时分的算命先生,
突然觉察到了黄昏的提前来临。
运河流淌,纤夫赤膊,驼队带着秋风,
大船前行时,漩涡涌动。笔墨在技法中
有玩味不尽的自我,而在隐蔽处,那影子
像一种无法解释的诞生。当桥上的人
已是改朝换代的人,运河
在画面的边缘,有了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
一切都尚无预兆,但有人搁下笔只因为
流水不能再往前流了,一出画面,
就会碰上让人无法落笔的结局。
2
我在一个画家的工作室小坐,
我能体会到画家创作时的冲动,案子上
笔墨、砚台的冲动,
以及想成为画面的纸的冲动。
那些墨,是想成为山水、楼台、花鸟的墨,
想成为人的墨,成为带着体温的细腻肌肤的墨。
纸会窸窣作响,笔却安静,
那是携带着声音和表情的笔,给无形之物赋形,
它在俗世里辨认神话,知道怎样创造神、
皇帝、小人,和不存在的事物。
而当我从生活中归来,太晚了,
过眼影像,已是画面的一部分,进入到
勾勒之外,某种被不明意志控制的、
漫长的叙述口吻中。
3
在展馆里,我们欣赏着智能科技
对一张古画的当下处理。
画中(也就是屏幕中),所有人都会走动。
当初,画画的人,想把流动的生活变成
静止的一刻,潜意识里,
又渴望观者能还原那流动。
但这样的动态,只是画面的次生品。
人在动,在迈步向前,又仿佛
在原地踏步,而大地却能在人的脚下倒退,
朝画面外退去。
但没有谁能真正活过来,
就像没有谁能真的走出画面,
此时的声音只是配音,
如果你听见一声锣响,那锣声,
不是传自画中,不是画笔所生。
如果你听到一声吆喝,
它必是来自画面外的喉咙。
4
总有个影子在画中穿行,
它穿过热闹的街市、城门,直到阡陌。
它有时像消失了,但那热闹永存,
掌柜的、快递小哥、私盐贩子、乞丐、美丽的
妇人和悠闲的老翁,永存。
人声鼎沸呀,当年代美好,这热闹
会自动成为那年代的一部分。
而在另一些岁月,它却会诱发痛苦,让人
眺望未来如回首往昔。
只有喧嚣不停,生活,才是对的。
街上的酒楼是对的,酒楼里
沉醉的人是对的。
它的河里有很多船,船上的
艄公、士子、货物,都是对的。
在这张图里它是东京,
在那张图里它是苏州。
在这张图里是码头,船靠在岸边,
在那张图里船在行驶,在炫耀它身上新画的
鳌头。
在这张图之后,我们才知道要做什么,
在那张图之后,我们才知道
我们从未被生活遗弃。
当我们行走,我们知道自己正走在哪里。
当我们的灵魂像一张酒旗那样摆动,
我们才知道什么是欢乐的载体,一天
怎样结束,新的一天又怎样开始。
5
望火楼上无人,城墙上无人,
有个人在酒坊里拉弓:正業太闲,这是个
来这里搞副业的年轻军人。
我是个吹毛求疵的读者,面对一幅画,
让我感兴趣的,先是画中人,然后,
则是画家本人:如果
你把几十年后的场景提前放进画里,在
丹青之妙中你藏下不妙,你的
这双手有何图?
画里,是城乡接合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