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闿日记中的江孔殷(中)
作者 李怀宇
发表于 2022年4月

在广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谭延闿似乎产生了一个生活习惯:在公务繁忙之余,每想精美饮食,即到江孔殷家“咄嗟之办,甚颇精洁”,至少在品质上有所保障,虽不及“吾家”,但比外面酒楼高出太多了。接下来的日记(注:本文日记原文中涉及同一人名字写法不一致,为尊重原著,未作统一。)可证。

谭延闿日记中,饮食交际只是配角,更为重要的主角乃是军国大事。1923年5月18日记:

晨七时五十分醒,坐三十分起。岳胡、心涤来谈。旧马弁纷纷由湘至,此等人真无以处之,如何,如何。至沧白处,展堂来谈甚久。梅县少却,士气不振,可忧之至。与沧白入府,顷之,展堂来。得肇庆电,今晨以地雷轰破城,敌人歼灭殆尽,亦一快事。大元帅往视范石生军,今日开赴石龙也。午饭后,大雨。蒋介石请书《正气歌》一通,尚有入处。晚,赴孙科、吴铁城、罗翼群之约,杨绍基、朱益之、仲恺、颂云之流咸在,江虾亦来。席散,有郑科员者邀往永汉路看屋,凡二层七十元,视沧白所佃为廉,然不成门面也。归,与仲恺久谈,沧白述绍基语甚多,知挑拨者众也。三人同归至寓。就浴,十二时寝。

此则日记“挑拨者众”一语,点出当时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复杂,似乎也为廖仲恺两年后遭到暗杀埋下伏笔。

据江沛扬《沧桑太史第》一书,廖仲恺与江孔殷交谊如此:“廖仲恺、何香凝夫妇于1897年间曾住在广州河南(今海珠区)龙溪新约一座两层砖木结构的楼房,原为廖仲恺哥哥廖恩焘的私邸,他俩在二楼左侧屋顶晒台搭一小屋居住,每当皓月当空,何香凝就有‘人月双清’之感,于是他们把这楼台取名叫‘双清楼’。此楼与‘太史第’毗邻,近在咫尺。两人经常在一起,赏月、谈心、唱和。何香凝也别称‘双清楼主’。”民国后,廖何夫妇回广州旧居“双清楼”,与江孔殷“太史第”邻近。“江、廖两个人本是街坊邻里,心仪敬佩,自然也很想谋面认识,后来还是由潘达微穿针引线,把廖仲恺、何香凝带到‘太史第’,登门拜访。江孔殷也亲自拜访过‘双清楼’,廖仲恺很谦虚,送上他的诗词集《双清词草》和何香凝的《双清诗画集》,说是‘以文会友’,向江孔殷请教。江孔殷自然也客气一番,有一次在‘太史第’设筵大宴廖仲恺夫妇,席间廖仲恺特别提到安葬七十二烈士的事,表示代表国民党,向江孔殷致以深切谢意。他们还在‘太史第’合影留念。”

谭延闿1923年6月6日记:

晨七时半醒,坐二十分起。心涤来,谈北行事,相羁过久,财窘事空,不复能留矣。戴国瑞持曾九书,此刘雨人所卵翼者也。谭新者偕罗瑞侯来,谭,贵州人,云朱世贵之书记,罗则剑仇弟也,周旋久之去。与石侯、醉六谈。偕张廪丞、罗香汀至建设部。伍次所荐科员书记来见,摇头晃脑,尽广东老也。有一邓远耀,云光绪二十二年曾为督署戈什哈,应对尚中规矩,曾入官场即非野老矣,坐一小时起去。伍学熀两日未来,云赴港也。以汽车至南堤,觅舟无有,遂乘小艇渡,姑妇荡舟,行急湍中,颇为惴惴,历二十分乃达大本营,展堂宿此已数日,沧白则未来也。闻大元帅今日往博罗,初都不谋,殆决心速平东江耶。又知北江兵已退乌石,且有至河头者。粤军陈旅未至马埧,已见退兵,尚能为掩护也。梁鸿楷来,卓仁机亦至,往见之,湘中尚为李思广团长也,吾已不识彼矣。问其众,云四营千余人,促令速行,索饷弹而去。午饭后,海军来索饷,舰长毕至,云水兵颇不逊。此等妆饰品何必由赤湾纳之省河,徒令多所挟制而已,吾言不用,今始知之。古湘芹来,云西江之敌无战斗力,第三师足以了之,因促魏丽堂去。颂云来言所经过,言外亦多感慨,知吾所处尚为从容也。杨绍基今日赴前敌去,自云前以前方索饷索弹索援,开口太大,故不去,今则可去矣。态度镇定若无事,且欲观其妙才也。杨映波言在叙州时,滇中数大将相对吸鸦片,部下来告敌近,献策者纷纷,一不置答,但云已有办法。复有问者,辄曰,汝不去,群谓其必有奇计。及报敌相去已八里,则曰,八里何遽报,群服其镇静。及敌至城,乃从容起,呼马弁,携烟枪、烟灯,从容竟去,一军皆惊。后有人问之,曰,本不能守,何战为。然是时公私损失数十万云。今日石龙至省电不通,云为匪所断,恐敌计矣。晚,同沧白至南堤小憩,觅廖、孙、吴商饷事,盖王棠不归,借款无着,不欲失信彼等也。陈少白、杨西岩之流毕至。丹斧同饭,沧白归去。饭后,食杧果二枚,惜未食所谓下茅杧耳。同(陈兴汉、)丹斧至大本营,告展堂以事小有部署。复同映波至南堤,余觅吴铁城,与言款事,乃以舟往访江霞公,则已出赴陈塘矣,此真乐人也。归寓,有送钱南园大幅来者,纸色黯蔽,似有做作,字则神采奕奕,妙品也。又一何联何屏,皆晚年作。一册叶自查二瞻至康圣人书札具焉,惟何贞翁致杨石泉丈书为佳,余皆非合书,但知杜仲丹与张樵野倡和耳。罗伯苍母寿正五月四日,好材料也,撰联语寿之,久久不能成,草率写去,其才尽耶。濯足,就睡,已一时矣。

此则日记说谭延闿訪江霞公不遇,原来江氏已出赴陈塘风月之地。谭氏一语中的:“此真乐人也!”南海十三郎回忆江孔殷“常在陈塘征歌买醉,先父赴宴,每作响局,一夕千金,亦不吝惜”。

转眼之间,已到夏天,此时正是广州人吃荔枝的季节。对美食家而言,荔枝菌更是时令美味,所谓“不时不食”,时节稍一过,即无缘品尝此等妙绝时菜。江孔殷一生对荔枝情有独钟,后来在萝岗洞兴办占地一千多亩的“江兰斋农场”,广种荔枝、李、桃、杏、梅、橄榄、夏茅杧果、吕宋菠萝、檀香山木瓜等。对这些岭南佳果,江孔殷多有诗词吟咏,其中以荔枝尤多。

江孔殷的孙女江献珠回忆:“一别数十年,聚旧时免不了大谈儿时往事。问及什么是江太史第最好吃的,大家异口同声大喊:‘荔枝菌!’……荔枝树每年必定要施肥,方法是在树之四周挖几个洞,把兽肥倒下去,再把泥土覆上。很奇怪,就在这些肥土上,经过了春雨的滋润,受了阳光的温暖,会冒出一堆堆的野菌。采菌要及时,不能等它长高,要往泥土下面挖,所以菌底往往沾满了泥土。为了要掌握时间,村中的女孩子都被雇来帮忙挖菌。清早采了菌,中午后方能送到广州。一抵达,家中顿时忙乱起来,上下动员去清刮荔枝菌。荔枝菌若不及时处理,菌伞很快张开。若伞底的颜色由粉红变黑,便不能吃了。经过运送,搁了半天尚是紧合的荔枝菌只占很少数,宜放汤,宜快炒,既嫩滑又清甜,统统留给祖父奉客。菌柄长高了而菌伞又张开的,便用大火炸香,连炸油一瓶瓶储存起来,好让茹素的祖母们用来送粥或下饭。炸香了的菌,味道颇浓,质感非常特别,软中带韧。菌油有幽香,拌面是一绝……美食的定义并非绝对。在江家,微不足道的野生荔枝菌,是家馔,足与珍馐百味等量齐观。难得的是,市上罕有出售而我家却因种植荔枝,每年有啖荔枝菌的盛事,也可算只此一家了。”

谭延闿1923年6月17日记特别提到“荔支菌尚新”:

晨七时起,坐二十分。浴后,见吴贞禶,鲁咏安所使也。又见蒋海青,蒋慎先所介也。与醉六谈顷之,遂过叶誉虎谈,遇伍梯云。及出,遂至大本营,中山先生昨夜半始归,云前敌情况甚好,我军亦非不能战,但敌兵众耳。汪精卫来谈明日行事。午饭后,得杨绍基电,今日与敌接触战正列,亟望援,然援兵尚无开拔讯也。徐清和、刘麻子来谈国会事。仲凯来,以二十元交之,属转其夫人作慈善团捐款。卢子嘉电,云孙传芳十四乘新济赴杭,或者有益于闽事也。晚,同杨沧白、蒋介石至亚洲,以舆至燕春台,赴江孔殷约,江为吾辈别设一席,不厕市估中。誉虎、郑鸿年、路丹父、邹殿邦、马伯年、梅普之同座。菜不如曩日,(荔支菌尚新,)酒亦平平,遂不多饮。散后归,与沧白至介石室一坐,乃还寓。周鳌山来言洪包子,以正辞告,理直气壮,亦自觉其言之可听也。一时乃濯足,寝。

谭延闿1923年6月22日记:

晨八时醒,坐三十分起。浴后,偕廪丞至建设部,陈润棠请开部务会议,尚是有心作事者。出至刘子威牙医处,见其子,问牙须改配否,期以二月乃出。渡海至大本营,知滇军已集连江口,望援甚切。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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