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作者 苍月生
发表于 2022年5月

第一次见到“傻子”时,我还是警备队的实习警员。

在例行的治安巡航中,前辈说有个解压的好地方能让烦恼烟消云散。

那是颗被冰雪覆盖的白色行星。记得第一次踏上它时,降落点在一方苍白无际的冰原上。离开飞船的瞬间,眼前的建筑瞬间吸引了我的眼球。

虽然被冰壳和积雪遮掩住了身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冰原上为什么有船?”困惑的我询问了前辈。

“据说很久之前这是一片海。”

“多久?”

“很久。”前辈回答,他也不曾见过这里海洋时代的模样。

这真是艘庞大的海船,上层建筑像是雪峰顶端的巍峨宫殿,气势之磅礴仿佛依然在破浪航行着。

我们登上了船,被居住其中的原住民款待,篝火、美食、独特的舞蹈,热情驱散了透骨的寒意。我明白了为何前辈喜欢这里——警备队的工作是在辽阔星域间反复巡航,在孤独寂静的船舱中面对虚无的深空。

在这里,我切实感受到自己真实地活着。

“烦闷了可以来转转。”

“我会的。”我点头,我已经爱上这里了。

篝火宴会中,一个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起眼,但却与众不同,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

历史记录显示这里曾是海洋,原住民的先人驾驶着庞大的海船追寻着洋流和鱼群。直到气候突变,冰河时代降临,海洋冰封,化为苍白的冰原,海船被冰壳禁锢。极寒剥夺了赖以生存的环境,能活下来的都是生存抗争中胜利者的后代。他们高大、强健,表皮上覆盖着与冰雪融为一体的白色绒毛。

而那个身影……佝偻、瘦弱,像只二足站立的蝼蛄。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前辈。

“傻子。”前辈回答,见我仍旧一脸疑惑,于是解释道,“这里的人就这么叫。”

“他从哪儿来的?”

“不晓得,印象中一直都在。”

“他是什么?”我自认为知识广博,但全然不知“傻子”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前辈回答。

“可能是海洋时代的遗留物。”

“从海洋时代活到现在?”原住民的历史存在大量空白,无法得知海洋时代的详尽信息。在银河联邦发现这颗星球时,这里已经是雪原了。原住民已经在冰河时代中生存了很久,活着的人都不曾见过海洋。

“那得活多久?”起码千年以上,什么生物能有这种寿命?!

“谁知道呢,也许他就活了那么久。”前辈对他没有兴趣。

宴会上,我的视线时不时地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这个蝼蛄模样的生物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宴会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有时候他蜷缩着身子,把自己塞进一个角落。两粒玻璃弹珠似的眼球直挺挺盯着面前的一串烤肉,直到那串肉从鲜红的血色变作金黄,淌下诱人的油水。

我看到他站起来,朝肉走去,步伐毫不轻快,每迈出一步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途中似乎还几次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这一小段路他走得很慢,慢到令人产生了余生流逝而过的错觉。当他伸出前肢想要抓取烤肉的时候,却被一个手脚利索的原住民捷足先登。

我看到傻子的前肢就那样悬停着,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久到几乎成了一尊塑像。变化的只有两粒弹珠般的眼睛。它们本是金黄色,如恒星般明亮。我看着它们逐渐冷却,衰退成黯淡的矮星。他又把身体塞回角落里。

有时我甚至怀疑只有我才能看到他。

第二次见到傻子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位独立巡航的警员。

我忽然想起那颗苍白行星,决定给自己放个短假。

我再次登上船,此刻自转正好将冰船推向午夜。

夜幕让这里比首次光临时宁静。雪霰交织着风声席卷耳畔,我走向一处透着暖光的屋子。是家酒馆,原住民的生活永远与美酒烤肉相伴。

推门而入的刹那,我注意到了门外一团蠕动的物体。我本以为只是堆砌的杂物,但事实上是一个活物。

酒馆中散漫的光使我得以看清他的面目。

是傻子,我几乎已经将他遗忘。他蜷缩成了一团,仿佛变成了一只鼠妇。弹珠似的眼睛没有眼睑,我无法分辨他是清醒还是安眠。他难道一直这样度过每一个寒夜?

我走进酒馆。

“巡警先生,欢迎。”

“烤肉,冰壳酒。”

“稍后。”

我还记得傻子曾经执着的那串烤肉,我想满足他。

我拿着烤肉和酒壶走出了酒馆,伏下身,蹲在傻子面前,把烤肉递了过去。

肉香吸引了傻子,他舒展身體,眼珠忽明忽暗地闪烁。我当这是眨眼。

“拿着。”不知他是否听得懂。

他伸出前肢。和上次宴会中一样,他总在犹豫和踌躇。

前肢忽然缩了回去。

“拿着,给你的。”我重申了一遍,尽量温和些表现出友好。

“给傻子?”他开口了,没想到他会说话,这是我们首次交流。

“傻子”居然是他的自称。

“是的,你喜欢这个对吧?”

“谢谢,好人,傻子,高兴。”他接过肉,递到嘴边,四瓣型的口器一张一合,将肉块蚕食掉。

“好吃吗?”

“傻子,喜欢。”他的语句只有单词,缺少修饰和衔接,而且似乎没有“我”的概念,始终用“傻子”自称。以我对智能种族的了解,这些都是智能低下的表现,傻子也算实至名归。

“不冷吗?”换成我可没法在寒冷的户外过夜。

“傻子,冷。”

“为什么不进去?”我指的是酒馆。

“傻子,害怕。”他回答。

也是,他一定没少挨原住民的欺侮。职业道德让我怜悯之心泛滥,警备队就是要保护弱小者免受欺凌奴役。

“不用怕,跟我进去,没人为难你。”

和接过烤肉时一样,他踌躇片刻,然后跟我走进店里。

“不介意我带着他来吧?”

“您自便。”老板看了看我们,说。

“刚才的再来一份。”我指示傻子坐下,他左顾右盼了会儿,遵从了指示。

“久候了。”食物端了上来。

“为什么不让他进屋?”我拦住了酒保。

“谁?”

“他。”

“你说傻子?”

“不然呢?”

“没人不让他进屋,他自己不进来。”酒保回答。

真的?我环顾周围人的反应,确实没人对傻子表示厌恶。确切地说,没人朝这里看一眼,没人在意傻子,仿佛只有我能看到他。

“外面那么冷,为什么不进来,他们不让吗?”问问当事人吧。

“傻子,害怕。”

“为什么害怕?他们欺负你?”

“没有。”

“那害怕什么?”

“傻子,害怕。”

“为什么?”

“害怕。”

“原因呢?”

“害怕。”

我叹了口气,傻子的智力支持不了更深层次的交流。

“吃吧。”

“给,傻子?”

“我也吃,我们一起。”

“谢谢,傻子,高兴。”

“不客气。”

“你,吃。”傻子把一串烤肉递给了我。

“我会的。”我点了点头。

他虽愚蠢,却也懂得感谢和关心他人,我有点儿喜欢这个小东西了。

“你从哪里来的?”我也愈发对他好奇了。

大快朵颐的傻子听到了我的问题,停止了进食,弹珠似的眼睛盯着我,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接着他抬起了头,仰望着天花板,许久后又恢复了进食。

“嗯?”我不知道这些动作意味着什么,从天上来?或者不知道,不想提?还是他所表现出的智能不支持进行沉默的暗示或复杂的内心活动?

“傻子,忘了。”他说出答案。他的智能应该不会撒谎吧?

“你有家人吗?”第二个问题,傻子的反应和前面不同,他告诉我有,但不知道家人在哪儿。

“你在这里多久了?”第三个问题。

“很久,傻子,忘了。”

从他的身上得不到答案,往后的岁月我时常向原住民打听关于傻子的事。得到的情报总结如下:

傻子生存了很久,原住民从有记忆开始就有傻子。有人曾经对傻子感到好奇,问询过父辈,得到的答案完全一致——他活了很久,父亲、爷爷甚至是更早祖辈的记忆中他就在了。

之所以是“生存”而不是生活,是因为他没有家,不从事任何工作,终日仅在冰船上漫无目的游荡,露宿户外,依靠残羹剩饭生存。没人知道他究竟依靠什么度过漫长的岁月,只能说他的寿命够长,环境适应力无可匹敌。原住民并不排斥他,因为他是傻子。无益,无害。毫无价值,也不会造成损失。

还有一个点——他独一无二。星球上不止一条冰船,它们是原住民的城市,散落在被冰雪封印的大地上,但其他船沒有像傻子这样的生物。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2年3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