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继续吹
作者 张象
发表于 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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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才知道天有多热,从停车场到酒店大堂,不过两分钟,背心都湿了。太阳很大,碧空无云,知了在皂荚树上高高地叫着,仿佛是夏天寂寞的修辞。酒店两幢楼,一幢白色贝壳,一幢褐色海螺,都嵌在绿色的半山腰上。四层的海螺,三层的贝壳,表面都被玻璃覆盖,反射着金晃晃的太阳光,像谁丢在海浪声里的童话。我们想住贝壳,没房了,海螺也只剩一个大床房,价格很贵,一晚要花两千多。我说算了,找一家民宿吧。他说没事,既然来了就要体验下,大床就大床呗,又不是没睡过,你怕啥?

我怕啥?我怕贵。虽然不用我花钱,但他的钱也是钱嘛。如果不是怕贵,我倒觉得大床反而更好,这次来找他,我有要紧话要说,睡一起正好可以多聊聊。

粗略算来,我和他已两年未见,但认识却有三十多年了。打小,他父母都在城里工作,他在村里跟着外公外婆。我和他一墙之隔,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他哪儿长了颗痣,喜欢吃什么,怕什么虫子,我全都知道。农村天地广阔,长大一点,我们就漫山遍野跑,四处游荡,春天吃枣花,夏天打木瓜。这木瓜和南方的木瓜不同,又名文冠果,长在悬崖上,拿木棍去打下來,里边的籽有成人拇指大,又黑又硬,每颗木瓜里有八颗或十颗,我们就脱下上衣包回去,让她外婆,也就是我奶奶,用红线穿二十来颗,戴脖子上当佛珠玩。冬天下雪,风快如刀,外面又冷又滑,除了堆雪人,一般就不出去,烤着火炉听爷爷讲三国,什么三英战吕布、吕布戏貂蝉、温酒斩华雄。一边听,一边嘴里还吃点什么,烤土豆,南瓜籽,还有他父母从城里捎回来的大白兔奶糖。有一次,我们还掰院东井口上的冰溜子吃,奶奶发现后狠狠骂了一顿,罚我们剥了一下午玉米棒子,手都起了泡。

最难忘的还是秋天。庄稼收完后,田野空空荡荡,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在黄土地上啄食,我们便爬到最高的山坡上看云。那是我们童年的圣地。爷爷家的四眼狗跟在身后,摇头摆尾,快活得很,让它去追麻雀,总追不到,我们便在山顶上肩并肩坐下,一般顺序是:他、我、狗。他那时总是两手托着腮帮子,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远方。我有时也托,有时不托,不托的时候就摸着我旁边的四眼狗,它的毛又凉又滑,长长的舌头猩红着,一吐一吐,十分温顺。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中残留着庄稼成熟的味道,我们看远方,远方的山,与我们之间,隔着很多云。云的颜色多种多样,有白的、蓝的、还有红的和黄的。风自由自在,吹着我们,也吹着云。云被吹得气象万千,天上就像放电影,一会儿羊在吃草,一会儿两只老虎打架,一会儿残阳如血的战场上,爷爷讲的古人复活了,人喊马嘶,杀声震天,大战几百个回合。有时还能看到一朵云娉娉袅袅,像穿着白纱裙的妙龄少女挥手问路,他说那个像是认识吕布前的貂蝉。有时我们看到火车。火车又长又白,呜呜地叫着,一直开到天边去了。他就皱眉,流下眼泪说:如果这火车是真的就好了,我们坐上它,去找爸爸妈妈,和哥哥。因为计划生育,他被寄养在村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甚至我们这些表兄弟表姐妹,都待他很好。但是村里的顽皮小孩,总是笑他“没娘孩”,他受不了,上学后我们因此老跟别人打架,也因此老被罚站。他总是期盼爸爸妈妈来接他,但总盼不来。

我们办好入住,进了三层的房间,酒店的“浪漫”把我吓了一跳: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上,居然有两只白天鹅在接吻,天鹅四周,22朵粉红色的玫瑰花围成一颗“心”,夹杂一些绿叶,在浅褐色的床旗上起承转合,像爱人写的散文诗。走近一看,原来白天鹅是白毛巾叠的,红花和绿叶都是塑料做的,这自然在情理之中,也很适合情侣,但是两个大男人住,气氛就有些诡异。他估计看出了我的尴尬,边换鞋边笑:房间是提前布置好的,不过这年头,就是看到两个男的,人家服务员也不知道你们啥关系……我赶紧顺着话题说:怪不得现在有些男的,年纪老大了也不结婚!他诧异地看我一眼,旋即哈哈大笑说:你是说我吗?我正要进入主题,他却不待我回答,三下两下,把自己脱得春光乍泄,进卫生间去了。我想,去就去吧,反正也不着急,晚上还可以继续说。

躺在凉爽的空调房里,我看了看手机,回复了几条无关紧要的信息,又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他上二年级的那个冬天,天特别冷,老师办公室的水缸都结了冰碴子。我们当时四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都挤在一个教室。有一天下课后,不知谁在院墙角落里点了一堆黑豆蔓子,火烧起来,烟雾缭绕,学生都围上去烤火。风助火势,烧得很快,藤蔓迅速燃尽后,上课的哨声还没吹响,有人发现冻得直发痒的双脚,踩在那堆灰烬里也可以取暖,于是一群人就挤上去。哨声响起时,我们都急急慌慌跑回教室,我高他一级,坐他后面。那一节课我们上语文,其他年级的同学在做作业,我正听老师讲一首什么诗,忽然嗅到一股焦煳味,接着看到一缕黑烟,从我前面的桌子下方飘上来,有些呛人,我低头一看,大叫起来:家浩,你的暖鞋在冒烟!正在讲诗的女老师也听到了,跑下来一看,脸都白了,赶紧让一名高年级的男同学跑去办公室舀水。火被冰水浇灭,老师让我送他回家。到家一看,他左脚“懒筋”那儿,烫起了一溜发黄的透明水泡,我看着很疼,他却说不疼。正好我爸那年去山里打猎,捕获了一只獾,家里有獾子油,奶奶就让我回家去取来,给他细细抹上。爷爷端着旱烟袋,摸着白胡子,默默抽了一袋烟,一句责备的话没说,就出门给他买药去了。

他的脚好了以后,很幸运地没有落下什么毛病,我二姑和二姑父可能被吓倒了,也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终于把他接到了城里上学。此后,我们开始还每年都见,春节他们开车回来,我们一起走亲戚、看大戏、一起去小时候游荡的地方吹一吹风、看一看电影,感觉很快活。到后来,风继续吹,电影却无人问津,我们越长越高,越走越远,爷爷奶奶相继故去后,春节都很少见了。或许我们的心里,依然还珍藏着童年的圣地,但是也都明白,有些地方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是什么样的力量,使我们短暂交集之后,最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呢?这个问题我才开始想,他留在床上的黑色苹果手机就响了起来。我正犹豫要不要去敲门,门开了,他走出来,身上裹着白色浴巾,拿起手机看了看,又去了卫生间。

我下床打开冰箱,喝了一小瓶冰水,掀起白色的纱帘看了看,很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个开放式阳台,木地板,上面摆放着两个带有褐色坐垫和靠垫的原木椅子,椅子和椅子中间,隔一个圆木茶几,茶几上放着玻璃壶和小茶杯。阳台下面,是绿油油的草坡,草坡下面就是大海了。蓝莹莹的大海,平静而坦荡,偶有三五个人在海边的伞下喝东西眺望,隔着玻璃窗闻不到腥,只看见快艇像海鸟一样掠过。

他在卫生间又待了半个小时,再出来时,头发干了,浴巾也不裹了,只穿一个黑色短裤。我看到他原本匀称的身材也有了小肚腩,转身套T恤时,左脚后跟上被火烧过的痕迹,依然隐约可见。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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