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马鸡和它的神秘性(组诗)
作者 吴海斌
发表于 2022年5月

编者按   长治诗人吴海斌的诗歌,既汲取了古汉语的精髓,也有现代性的思辨。他的句子瑰丽不羁,他的视野阔大高远。这一组《褐马鸡和它的神秘性》中,“我”穿梭于跌宕的太行,与天地万物同呼吸,共命运,大自然中浑厚而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让读者也随之神游在千沟万壑的太行之间,感受到一个诗人抑或通灵者,在那一方水土上对我们的召唤与魅惑。孩童的顽皮与好奇,老者的通透与豁达,在中年诗人老刀的作品里无缝对接、水乳交融,形成了迥异他者的气息 。将近二十年来,老刀一直都努力把口语与日常切实地带入了诗歌,让那些我们熟谙的事与物,在方寸之地闪转腾挪、唱念做打。恰如他的笔名般,老刀的诗是有锋芒、有血性的。杨丕梁在组诗《寂静比喧闹更加深不可测》这一组诗中见心见性,为我们展示出一个诗者的左右互搏之术。杨丕梁在一行行句子中,营造出时间与空间的一道道裂缝。在这无尽的裂缝里,我们窥见了杨丕梁如何与自己在晋中大地上一次次狭路相逢,又扬长而去。青年诗人老四的诗歌中,细节不再是可有可无的陪衬,而是成为他记录和书写的母题。或如其中的一首诗《日常记》,他刻意用一些耳熟能详,甚至琐碎、凌乱的片段,拼接出一个几近于尘埃的小我,如何于这浩瀚俗世中望、闻、听,并书写下这一首首喟叹与呢喃。

出太行

我不独坐深山,也不用千年老林

托举孤月,我只在幽谷喂马

我不乘梅杜莎之筏,不食腐肉

我在飞瀑上,放养成群结队的貔虎

我出太行,把盘旋在绝壁的险途

当作系着酒壶的软绳,和散开的卷尺

我在悬崖边叠罗汉,和枯树说浆果

和岩石说漂泊,和鹰说静止

我在瓷里找泥,在纹饰中找铜

在雕塑中,让神仙呼吸

我要在马上挥鞭,向美人赠剑

我要把涌向天边的松叶,用雨奏响

但我只是一株静莲,垂下莲子的庙宇

在等着如镰的月牙,把它割断

洞中的石头

它们掌握着黑暗的所有秘密

蝙蝠是悬挂的盲匙,只有掌上的神灯

才能把密码的拔盘照亮

才能把石头深处的沉默认领

洞中的石头,既是哀伤的深渊

又是光亮的死敌,它们蔑视洞口的茑萝

和逡巡在密林中短促的鸟鸣

只有蝙蝠,才能捅开洞穴中的气流

回环反复的风向,历来难以把握

风吹来的尘土,附着在卑恭的缝隙里

似乎要把石头中隐藏的豹子

刻划成巫师信手涂下的费解符号

洞中的石头,相互挤压

又相互簇拥在一起,既隐蔽又热闹

或呼朋唤友,或老死不相往来

它们细微的呼吸,让钟乳石有所觉察

只容一个人进出,通道让每块石头

怀揣坚硬无比的法典,像恋爱中的少女

只允许众多石头中,走出一位王子

铁石心肠的人,却让石头住进成群魔鬼

洞中的石头,我用眼珠中的微光

用指纹,用鼻尖,用嘴唇,用骨血

如细屑般的符号,或者是暗语

抱紧你,听到你内部的河正环绕着我

悬崖下的石头房子

风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了草

草倾下身子,哆嗦了几下

又站直了起来,似乎想把什么话说出来

石头房子在旁边都看在眼里

雪地上没有脚印,悬崖上的树弯腰欲坠

像去接住瓢泼的大雪,或者是抓紧

夏天里的闪电,从没有松开过

悬崖下的石头房子,好像在嘲讽什

么——

肉身陡峭,如同悬崖上跳下的冰瀑

泡沫般的欢快,和胃液里的食物

以及在石头墙面上,不断跳跃的灯影

悬崖下的石头房子,是时代的弃儿

仿佛只是幻觉,被一种荒蛮之力

填充在悬崖所能遮住的风雨中

我注视一只惊慌的野兔

快速逃离,我对同行的人说

石头房子是快乐的,因为它

选择了悬崖,而我们

只看到它目前所处的险境

这个冬天去坐一次拖拉机

拖拉机惊飞的锦鸡,像在练习雪野滑翔

长着獠牙的野猪,没命一样逃窜

四下张望的野兔,往山上一溜烟跑了

唯独洞穴里冬眠的蝙蝠,对我们毫不在意

肉嫩嫩的身体微微动了几下

如同襁褓里的婴儿打了個呵欠

看什么悬崖边上跳下的冰瀑

看什么磨磨叽叽的钟乳石

看什么坍塌的泥巴房子

看什么傍晚时分松池禅院升腾的黄月亮

假嗓子一样磁性嗓音的人

我们才不会沉迷他们朗诵的诗

来,开上拖拉机

跟我去大雪后的峡谷里走上一走

我们站在悬崖边上,你扯开嗓子喊

我站在你身边咧嘴笑

攀崖者

在崖壁上生长,一寸一寸长高

攀崖者的上肢和下肢,如植物吸盘

贴紧岩石竖着的道路,成为分隔险境的

步梯

一个血肉模糊的魔幻狂,沿着你相反方

向坠下

注目你的人,是大脑缺氧者

而你是在自己躯体上凿路的人

你的骨头响着,有一截点燃的引线

在你的血管里蛇行,时刻准备引爆自己

你遇见的陡峭生活,仿佛悬崖上的种子

兄弟,谁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经历——

手脚并用,偷着换口气之后

在旁观者不齿的轻蔑里,

孤单,倔强走在无人问津的半空

只给风吹的峡谷,留下相似的背影

岚山放虎

用风吹古油松,涛声如雨点般落下

丹崖的洞穴中,几只老虎在打鼾

圣母殿在灾难性的毁灭之后,修葺一新

它的老柱础,在废墟中得以矫正

老虎相继下山饮水,它们睃睨着殿堂

它们在放生池边,张开如盆大口

东山再起,一轮明月升腾

超然物外的老者,骑着吠月的猛虎出山

群鸟惊飞,老者闭目疾行于虎背

深紫续断和马兜铃,在山谷中等待结果

放虎的人,行走在隐匿的夜色

与虎为伴,无异于解开生死枷锁

破败的民居,是遗落太行的戏中道具

它被魔杖点化,天亮以前砖瓦将重新修砌

褐马鸡和它的神秘性

尾羽翘起,两颊红艳的褐马鸡

如神秘的情人,有力的双腿奔跑在林间

像消逝的女神海伦,雄鸟之间的争夺没

有停顿

落叶松、阔叶林中的明亮和黑暗互相交替

需要一场大雪,它们才会现身

需要龙胆、沙棘、远志,它们才会前来

伐柯伐木,贪婪如抽丝

人类织出鸟类的惊惧,像深深的树阴

谁也逃不出捕猎的结局,东方的预言

具有它特殊的意义和无法揭示的神秘性

林间的寂静,如冬日午后的阳光

只有为数不多的褐马鸡,才配得上阔大

的清冷

山中遇風雪

我离开岩石的眼球,离开鼻翼的弧线

如牙齿离开塌陷的下嘴唇,留下山峦的

凹痕

我容下一双兔子,和它们并排的脚印

我清楚众多的空巢,是由另外的树枝搭

建而成

我捆紧了风,却仰脸迎来穿白袍的小道士

它们一个挨着一个,穿着松软的薄袍子

它们从高处落下,犹如梅花落满岚山

我已经习惯用斧头,在火中取出冒烟的

木头

这些粉尘,是上空的弯曲身躯

颤抖着,颤抖着,不停写下的鹅毛

谁在蔑视从滑道上爬起来的枯枝

我送走喝醉的人,他的双脚仿佛把什么

踩碎

瓦垄上总有薄情的稀松之物,替蓬蒿埋

下轻浮

在虚无里钓缥缈的兄弟,你才是济世的

痴情人

五月的众神

五月的众神,簇拥于半空

请从我身体里,取走棉花和欲念

取走软藤捆绑在木架上的道德弧线

取走居住在我体内的半群小仙

众花受孕,树上蹲着各式胚胎

五月的众神,你推来一辆火焰车

让闲云独步,雹雨横行

禾苗钻出软土层,仿佛不屈从的使者

钻出虫鸣和鸟语织出的密网

我在阴影里,看着中年女人吞咽药丸

老年男子死鱼一样的眼睛,他们议论的

事件

如同爬行在细绳上的软体动物

一个少妇哭泣,她的丈夫在拘留所戒毒

一个臃肿的老妇人,在募捐修庙的善款

五月的众神,捡拾着——

落花的秘密,流水的寂静

河床

河床由石头、淤泥、沙子和水草构成

流走的河水,它们在落日下醉宿他乡

鸭子、白鹭和大鹳,仿佛印在水面的图案

它们听见水声,便从绸样的水纹里拍翅

复活

多像虚构的童话,或者大群儿童行进的

游戏

河床铺展它的柔软,如布匹里冒出来的

魔术师

谁在六月的杏树下,拴紧一只白山羊

它下颌长着一撮胡须,如望着河水的无

语老人

河床藏着众多卵石,等河病瘦了

才会把烫手的问题,告诉慌忙去报信的

蜥蜴

任何一株粗杨,或者乱发披肩的垂柳

都没让自己的子女,搬走河床上盛满的

苍凉

【作者简介】 吴海斌,山西黎城人。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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