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的“种子”
作者 李静
发表于 2023年10月

戏剧创作和任何创作一样,是从“发现和播下种子”到“育种并结出果子”的过程。那么,什么是戏剧的种子?如何发现一部戏的种子?又要做些什么,来让这种子结出果子?在我看来,戏剧的种子就是戏剧的精神主题。这主题的形成,取决于创作者的精神心灵与创作素材的相遇,以及前者对后者的萃取、转换和升华。下面就以我新近发表的剧本《戎夷之衣》为例,谈谈精神主题的寻索、确立和实现的过程。

一、他人的罪恶,自己的良心

剧作者在确立主题之前,就与素材相遇了。素材可能是一个故事、一个新闻、偶然听到的一句话、途经某处看见的一个场面……它之所以成为一个剧作者的素材,成为他/ 她聚焦的中心,与其人格特质、心灵准备、精神关切有关。

《 戎夷之衣》的素材是“戎夷解衣”的故事,它写在《吕氏春秋》里:

戎夷违齐如鲁,天大寒而后门,与弟子一人宿于郭外。寒愈甚,谓其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恶能与国士衣哉?”戎夷太息叹曰:“嗟乎!道其不济夫!”解衣与弟子,夜半而死。

弟子遂活。(《吕氏春秋·恃君览第八》)

故事原型停在戎夷解衣而死,弟子活下来。读到这故事的时候,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弟子活下来后,会度过怎样的人生呢?他仍是“不肖人”吗?还是脱胎换骨,也成了为天下苍生请命的义士呢?一个人的棉衣和另一个人的人生,就这样戏剧性地连结在一起。如何发掘其中的戏剧性?这不是一个编剧技巧的问题,它的根本在于:你想借你编织的故事,传达什么主题?是主题驱动、主导着人物、故事、结构、场景。

马尔克斯说:“灵感既不是一种才能,也不是一种天赋,而是作家坚忍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为他们努力所要表达的主题做出的一种和解。当一个人想写点东西的时候,那么这个人和他要表达的主题之间就会产生一种相互制约的紧张关系,因为写作的人要设法探究主題,而主题则力图设置种种障碍。有时候,一切障碍会一扫而光,一切矛盾会迎刃而解,会发生过去梦想不到的许多事情。”这里所说的“主题”,不是一个死的观念,而是活脱脱、有自由意志的生命,躲藏在晦暗难明之处;或者说是种子,它以生命的法则发生、成长而为作品。主题不是产品说明书,依照机械原则,将作品硬生生地组装出来。也因此,主题会对作家设置障碍,而不是一开始就清晰可见的。在探究和排除障碍的过程中,创作者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会更有秩序和张力,甚至会发生改变——若将这改变化作戏剧形象,就是一个迷人的旅程。

当我想着如何在一部戏中编织戎夷弟子获救后的人生时,其实是在探究这部戏的主题。主题要求这部戏与世间早已存在的道德信念相逢,并回应它们——比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或者“好人无好报,恶人活千年”……以及,这种种信条所隐含的对善与舍己的价值疑虑:如果承认善与舍己在现世的果效,那就写一个因为得救而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人,但这是不是太一般、太一厢情愿、太缺少艺术说服力了?如果认为善与舍己是徒劳无功的,那就写一个虽然活命却依然故我,甚至坏得变本加厉的人,但这是不是太抄袭生活了?而且,在人心崩坏的当下,对善与舍己的死刑宣判又有何意义?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善与舍己是一道微光,受衣而活的弟子虽然依旧是不冷不热不好不坏的人,但他在被命令作恶的最后时刻,还是想起了师父舍命披在自己身上的棉衣,而放下了屠刀。实际上,第三种是第一种可能性的变体,却有抚慰人心的价值,也是好莱坞的常见模式。我至今觉得第三种可能性有其价值,只是对我的表达欲而言,并不迫切。我迫切于什么呢?

长久以来,我忍不住关注罪恶与良心的问题。放眼望去,我们听说的、读到的、旁观的、碰上的罪恶,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堆积着,已经让我们难于呼吸,难于爱。偶有寒夜中“为众人抱薪者”,必见其“冻毙于风雪”。而我们自己,则既不想作恶——因为没那么坏;也不想抱薪——因为没那么好。我们就是不好不坏不冷不热的一群人,尽量保持良心的平衡,尽量不欠谁,也不想被谁欠,缩在自己生存的空间里,避免超越性本能的发作,避免关心“与己无关”的事,说服自己的良心不要审判自己的无所作为。

但良心又忍不住沸腾,忍不住感到不平:为什么在这时空里,罪恶从不惧怕良心?为什么良心总不能阻挡罪恶?当一个人铁了心决定追随罪恶的时候,他的良心泯灭的过程和机制是怎样的?为什么恶人得享平安,罪恶得不到审判?……心情不好时,我会读一读《旧约·诗篇》来缓解心情。《诗篇》是古希伯来人的诗歌集,大部分作品写于公元前一五00到前一000年,大部分诗歌的作者是大卫王。我时常被它赤露敞开的真实坦率所震惊,从而得安慰——因为只有真实能安慰人。有一天,读到《诗篇》第七十三篇,就像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见恶人和狂傲人享平安就心怀不平。

他们死的时候没有疼痛;

他们的力气却也壮实。

他们不像别人受苦,也不像别人遭灾。

所以,骄傲如链子戴在他们的项上;

强暴像衣裳遮住他们的身体。

他们的眼睛因体胖而凸出;

他们所得的,过于心里所想的。

他们讥笑人,凭恶意说欺压人的话;

他们说话自高。他们的口亵渎上天;

他们的舌毁谤全地。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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